十四
蘇唯安從沒想過在跋涉過這麼多年後有一天在自己刻意回避的情況下聽見有關過去的詞,她也沒想過已經學不會主動走出某種囹圄的自己竟會鬼使神差般的像個跟蹤狂一樣默默地找了又跟了洆隊一路。
跟著她甩掉雲江,隔地不遠不近從藥店的玻璃門外注視,躲在站牌之後聽她沉重的呼吸聲。
直到那輛空空蕩蕩的車到站。
蘇唯安本該在這裡結束這段突如其來的旅程,可她覺得清醒的思路已經和身體分離開,想的明明白白是一回事,腳下沒有停頓地上了車又是另一回事。
等到倒退的風景占據她所有視線時,蘇唯安握緊了手又鬆開,走向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睡熟的洆隊。
她還是風衣加線衫的搭配,風衣習慣性的敞著,常背的皮質雙肩包抱在懷裡,側袋的拉鏈沒有完全拉好,露出了止痛藥盒的一角。這一身在逐漸陰沉下來的天裡顯出嶙峋的單薄感,蘇唯安看著看著不禁往上拉了拉自己穿的高領毛衣的衣領,她俱寒,還沒到最冷的時候,身上已經是全副武裝。
止痛藥的副作用看上去紮紮實實的起著效用,洆隊額角靠著冰涼的窗戶,表情卻顯得很是寧靜平和,甚至……有那麼點笑意。
蘇唯安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出乎意料地還算正常,她把手往下移,白皙修長的手指落入了洆隊暖融融的掌心裡。
這個人是一直活在夏季麼?
蘇唯安從心底不解,她的記憶裡除了爺爺,就算是淩晨,到了冬天,掌心總會有那種骨子裡染上的冬天的濕冷。
那種冷總是直達心底。
車一路開的穩穩當當,蘇唯安扶著椅背直直站在最後麵也沒有感覺到太多的顛簸。
她維持著手指搭在洆隊掌心的姿勢,思緒難得完完全全放空了一回。
如果沒有突然的來電,蘇唯安直覺自己會一直呆到洆隊醒來的那一刻。
淩晨打電話來催她同他一起回去吃晚飯,蘇唯安靜靜應了,等到那邊沒了聲音,她也慢慢挪開了自己的手指。
洆隊攤開的手在她的手指完全離開的那一刻微微動了動,有收緊的趨勢,仿佛……
仿佛在不舍這沒捂暖的冰冷。
蘇唯安在下一站到站前打量了很久洆隊線衫領口處露出的鎖骨,她還是執拗的認為洆隊會冷。
於是報站聲響起之後,車門開啟又關閉之前,她又一次取下了圍巾,俯身圍在洆隊的頸間。
這過程頗費了一番功夫,不過司機沒有催她,回頭望了一眼,就轉回去安靜地等著她弄完。
蘇唯安下車前小聲地衝著司機到了謝,司機咧嘴笑了一下,她在那座孤獨的車站裡目送司機把車穩穩當當地開遠,不經意間看到了站牌,她有些訝異。
隻是三站的路程竟然漫長到好像下一秒就會抵達終點站。
怎麼會?
洆隊是被司機從難得的好夢裡推醒過來的,她睜開眼的時候整個人都還十分呆滯,怔愣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渾渾噩噩中隻聽到司機在說話,她卻隻準確抓住出了“山阿墓園”四個字。
頭又開始疼了,腦海裡裡在翻江倒海,什麼都思考不了,所有一切動作都變成了本能意識在行事。
道謝,邁腳,下車,停一會,翻出水和藥,機械式地吞服。
洆隊像幽靈一樣飄蕩進墓園,憑著模糊的記憶開始尋找父母的墓地。
“爸爸……媽媽……”
她自言自語著,眼神裡空茫一片,似清晨滿是霧霾的江麵,又像夕陽裡遠處漠漠的平原,濕淋淋的,陰沉沉的,蒼茫無邊。
她連眼睫都沾染了這種情緒,變的不再靈動。
又或者其實這種情緒就不曾消失過,隻是在她重新來過的一天被她強行掬在心底。
洆隊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對自己催眠說不要放下上輩子,然後用已經放下的糖衣重重包裹,她竭力守護著這種假象,心裡始終存放著過去打造的一把枷鎖。
洆隊找不到鑰匙,隻能更加努力去加固,不讓彆人靠近,更不讓自己靠近。
天色隨著時間推移迅速暗淡下去,夜風漸漸露了苗頭,洆隊抬手緊了緊圍巾。她腦子裡漿糊一片,根本沒有去想這條圍巾從何而來,她隻想著現在有點冷和我有圍巾。
整個墓園安靜的可怕,洆隊穿過一排排淵停嶽峙的墓碑,固執地找尋著。
頭疼地好像下一刻就會爆炸,尖銳又持續,耳邊一直有嗡嗡的聲音,聽起來難受而令人不安。洆隊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流逝,但越是這樣,她心底某個念頭越是明晰。
她要那把鑰匙。
鎖堅守的太久,時時刻刻心驚膽戰和自我疑問後重複提醒自己現在是十年前,表麵上卻要偽裝到天衣無縫,以重生的靈魂麵對過去的現在本就讓洆隊不堪重負。
何況這天衣無縫被高憧蘇唯安許睿這一堆人以侵入的姿態和百折不撓的堅持撕出了一道口子,洆隊徒勞地試過忽略和修補,悲哀的發現毫無作用,它依舊日漸擴大著,逼著她正眼看待,麵對。
心裡背負了太多,身體又因為負荷過重崩潰,洆隊終於找到了借口從層層糖衣裡衝出來,去找一把鑰匙,解脫自己,也放過記憶。
“爸爸媽媽……給我鑰匙……”
潛意識裡想著爸爸媽媽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淚水的溫度是滾燙的,燙地洆隊眼睛模糊一片,夜風是涼的,吹過臉上和著淚水就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她喃喃著,突然停住了腳步。
幾步之遙外的兩塊黑色的墓碑躍入眼簾,墓碑上一對年輕男女在照片裡笑的好看又溫柔。
洆隊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被那笑容閃疼了眼睛,刺痛的感覺在胸腔裡彌漫開來,一點一點,慢慢加重。
洆隊再撐不住最後一點清明,她隨著全身被徹底抽空的力氣倒在地上。她把頭埋進臂彎裡之後,大滴大滴的淚水就如傾盆般砸了下來。
洆隊其實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哭,隻依稀聽見耳邊有不同的聲音在輪番安撫勸說。
“洆洆,不要憋的那麼辛苦,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於是她疼昏過去前最後的動作定格在放聲大哭。
十五
z市的東西郊區向來以兩極分化聞名,說起來明明都是山清水秀風景頗佳的地方,卻因為當初兩道政令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地方,一處用來修建墓園,另一處則被劃入專門療養彆墅區的規劃,能在彆墅區中有一席之地的人無一不是曾經在政界能一手遮天,如今退下來勢力也還盤根錯節的人物。
現如今兩個地方的共同點恐怕隻有一年四季都很安靜這唯一一條了。
彆墅區的人顯然對這死水一樣的安靜很是滿意,雖然已經安靜到連偶爾的車進車出都毫無聲息。
就如同現在駛入的黑色奔馳一樣,隻有車身劃破空氣的氣流聲能真切的證明它正在彆墅區裡寬敞的道路上行駛。車後座上蘇唯安靠著淩晨的肩膀,看上去似乎睡著了,秀氣的眉微微擰起,兩片淡色的唇抿緊,是很不安穩的模樣。
淩晨把玩著手機,整個人懶洋洋地,縱使被蘇唯安靠著肩背都沒有挺直,閒閒散了力道顯得微駝。
一路沉默下來,蘇唯安似是習慣了他這樣的不經心,不說一句不舒服,淩晨也就樂得當沒注意。
“小姐?”不知道過了多久,駕駛座上傳來了司機刻意放低的溫和聲音,蘇唯安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睫毛像蝶翼一樣顫了顫。
“到了,首長在門口等您”
蘇唯安默不作聲地坐正,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頭發,這才開門下車。她的動作有些遲緩,這讓緊跟著下車的淩晨一臉不耐,關門的聲音驚起了一番波瀾,惹來不遠處的一聲冷哼。
蘇唯安握住他的手,使了些力道不讓他掙開,隨即對著麵前拄著手杖的老人淺淺一笑“爺爺”
蘇征一腔火氣被自家孫女的這個笑容硬生生壓了下去,他好容易忍住一手杖招呼淩晨的衝動,扯了個不算難看的笑容出來“回來了,進去吃飯吧”
他前半生戎馬沙場,後半生叱吒政界,要不是為了孫女,怎麼能忍下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輩明目張膽挑釁的冒犯。
蘇征看了一眼一刻不離淩晨的蘇唯安,心裡沉沉歎息了幾聲,麵上不動聲色,和他們一同往屋裡去了。
進門,換鞋,穿過寬大的客廳之後就是同樣十分寬大的飯廳。
正中方形的紅木桌上已經擺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色香味俱全,看起來十分可口。
但蘇征因為年紀大了,胃口一日壞過一日,吃的很少。蘇唯安麵前的飯也是淺淺幾口就能解決的量,所以兩人入座沒多久就停了筷子,剩下淩晨一個人努力埋頭扒飯。
蘇征看著自家孫女不時用公筷給淩晨布菜,越看眼底的韞色就越濃重。可他得忍著,起碼得在蘇唯安麵前忍著。
“安安,最近……還有去聞醫生那裡嗎?”躊躇了好一會,蘇征終於斟酌著開口問道。
蘇唯安正在夾菜的手頓了一下,細細看來還在輕顫,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低著頭的淩晨眼裡閃過陰暗的光,他的表情可以稱得上是難看,不過被蘇唯安側過來布菜的身體擋住了,沒有被蘇征看到。
一頓飯最終以沉寂的基調完結,蘇征回了書房喝茶,蘇唯安把淩晨送到門口,他因了老爺子鐵了心的命令不能在這裡留宿,每次吃過晚飯就要回學校。
“不準去聞醫生那裡”臨上車前淩晨死死抓著蘇唯安纖細的手腕,湊到她的耳邊一字一句說的很輕,但惡狠狠的語氣一覽無遺,蘇唯安溫順地點了點頭,他這才甩開她的手腕,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沒有再看蘇唯安一眼。
天色早已經晚了下來,那輛黑色的奔馳在蘇唯安眼裡一點一點融入夜色,她還在原地站著,瑟瑟發抖。
張嫂這時抱著她進門就脫下的大衣一路小跑過來,急急忙忙給她披上,眼裡帶著心疼和責怪“小姐誒,晚上天氣這麼涼,你怎麼穿了件毛衣就出來了”
“淩晨出來的有點急”
一句淡淡的解釋讓張嫂心裡更加不是滋味,蘇唯安伸手攬過她往回走“進去吧”
“要去跟首長說說話嗎?”張嫂試探似的不經意問了一句,蘇唯安咬了咬唇,猶豫了一會還是搖搖頭“我有點累了張嫂”
“……那好,張嫂給你熱牛奶去”
這次她總算點了頭。
二樓書房裡沒有開燈,大片的夜色透過窗戶灑了一地,蘇征盯著桌麵上熱氣嫋嫋的茶,眼裡精光閃動。
蘇唯安的心理醫師最近多次打電話來詢問她的治療意願,顯得有些焦急。
“首長,唯安這麼下去是不行的,那個淩晨顯然在阻止她的繼續治療”
“她如果不麵對解決自己的心病,隻一味把人當成精神寄托…………萬一以後這個寄托沒了……”
蘇征心裡一千萬個願意把淩晨拖出去斃了然後帶著孫女好好治病,但他不敢。從蘇唯安選擇了淩晨起,隻要他稍有為難淩晨,蘇唯安就會以保護的姿態跟他對峙。
她不說話,也不行動,簡簡單單用身體護住淩晨,麵上的神色卻能讓蘇征悲慟不已。那總讓蘇征回憶起很多年前車禍醒來之後的小蘇唯安,絕望又平靜。
所以他不敢再踏這個雷區。
蘇征心底又是怒又是疲憊,他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被人捏住軟肋捏到無能為力,但有什麼辦法,那是他唯一的孫女。
黑暗裡老人沉沉歎著氣,這時門突然被扣響,隨後傳來警衛員的聲音“首長,有事報告”
他剛想說進來,門外又是一陣亂糟糟的響動,這讓蘇征本就亂糟糟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他拿過一邊放著的手杖,起身就想去門外教訓人。
然而不等他走出幾步門就被轟然打開,撞在牆上發出巨大的聲音,接著書房裡的燈被啪的一聲打開。
蘇征眯起了眼睛,渾身的怒氣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刹軟了下去。
“老徐?……你怎麼過來了”
門口頭發花白臉色鐵青的老人靜靜站著,肩背如同千年古鬆一樣挺地筆直,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你說呢?”他本就有神的眼睛此時亮的嚇人。
“當然是為了敘,敘,舊”
蘇征愣住了,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的蘇唯安也愣住了。
十六
蘇征口中的老徐在說完那句斬釘截鐵的話之後書房門口的溫度就像北風過了境一樣嗖嗖直降,站在一邊的警衛員腿肚子打著顫,額頭上全是冷汗。
眼前這主是誰?當年曾經在戰場上殺的滿身是血,被破開了肚腹都沒有感覺的閻羅元帥徐謂,哪怕後來戰爭結束,他在軍界高層任職多年,再也沒親自端過槍,身上的氣勢反而一點沒減退,隻是漸漸學會了收斂。
但目前怒火中燒的徐謂已經失去了控製力,隻遠遠一看,便能感覺到一股攝人的心寒。
蘇征哪怕曾是同他征戰多年的戰友,此刻感到這股熟悉又久遠的氣勢下意識就是一個哆嗦,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徐謂當年殺了幾個來回後身上血腥氣息的可怕。
“……出什麼事了?”即使心底被這樣的徐謂驚地波瀾四起,蘇征在自家孫女目光的注視下也隻能硬著頭皮裝出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徐謂身上穿著顯然是居家式的衣服,十分單薄,隻在肩膀上披著件保暖的外套,一看就是來不及換衣服便匆匆到了這裡不知為了什麼興師問罪。
徐謂聽到這個問題冷冷笑了幾聲,額頭上青筋畢露“剛才老子的孫女倒在她爸媽的墓前麵”
“你孫女?!”
蘇征驀地聽到孫女這個詞腦子就打了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徐謂確實有個孫女,但聽他提到卻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自從那場葬禮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能閒談過,自然也沒機會聽他聊起……那個孫女。
像是想起了什麼,蘇征說完那三個字後突然就沉默下去。
徐謂眼圈發紅“我不把那個小畜牲送去陪我兒子……兒媳是不會罷休的!老蘇,咱們慢慢磨,看誰先死!看你能把他護到什麼時候!”
字字鏗鏘,字字滲著鐵鏽味,徐謂說完後身上的氣勢就慢慢降了下去,他邁著剛硬的步子轉身下樓,背影卻頹然地讓人心傷。
蘇征退了幾步,腳下一個踉蹌,不是滿頭大汗的警衛員及時攙住了他恐怕要摔在地上。
方才被警衛員護在身後的蘇唯安此時看著狼狽不堪的爺爺,眼睛眨了眨,顯出幾分擔憂。但她沒有過去,安安靜靜地立在原地,背在身後的雙手絞在一起。
蘇征知道她是顧全自己死要麵子的臭脾氣,勉強站好之後朝她笑“回房間休息去吧安安”
那笑容裡的疲倦和蒼老像利劍一樣又快又狠地插入蘇唯安心底,她向來瀲灩的眸子裡頭一次清晰地顯現出某種情緒。
難過,無可自抑的難過。
溺水一般的窒息感把蘇唯安整個淹沒,她姣好又清冷的眉目,她擾擾的長發,她修長如天鵝一般的頸,通通沉沒入深淵般的無助裡。
蘇征低頭思索著什麼,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身邊一直注意著蘇唯安的警衛員倒是覺得不對,剛想開口的時候蘇唯安垂頭回了房間,蘇征也開口讓他出去。
“首長……”警衛員是新調派過來的,對蘇征的脾性和家事都是一頭霧水,他想著剛才的情況欲言又止了半天,剛遲疑著說了兩個字眼前就襲來一陣風,蘇征揮了手杖過來,截斷了他剩下的話。
這警衛員嚇地迅速退出了書房,不敢再說什麼。
……那就算了吧
他摸著鼻子帶上了房門,把暴怒的老人留在了門裡。
“但是剛才那個表情……真的,很不對啊”
他咕噥著在書房外的過道上站直,視線卻一直往蘇唯安剛才推開又關上的門上飄。
蘇唯安蜷在門後麵的角落,她的房間裡隻有一盞小夜燈亮著,冷光幽幽,配合著整個房間本來的空曠和黑白色調,更加淒清無比。
書桌,一張單人床,書櫃,衣櫃,房間裡的設施簡單地可怕,連一點多餘的裝飾都沒有。
或許也不能說沒有,但蘇唯安並不覺得現在懷裡貼著胸口的相框是一種裝飾。
那是救命的稻草,是將死之人手裡有關生的光芒。
她環抱著小腿,頭埋入膝蓋裡,全身壓製不住的發抖,胸口冰涼的溫度成了她唯一能感知溫暖的地方。
過了好久好久,蘇唯安力竭般全身癱軟下來,她仰起頭,把支撐的重量全數給了背後的牆。
牆是蒼白的,臉是蒼白的,唇也是蒼白的,唯有眼角有模糊的紅,細密的汗珠爭先恐後地展示著存在感,遍布眉梢鬢角。
蘇唯安隻有抓著相框邊緣的手還是有力的,她喘息著,把相框舉到眼前。
借著微弱的光,可以看清玻璃下麵放置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張白紙,上麵寫著清秀瀟灑又還是能看出點稚氣的三個字。
蘇,唯,安。
十七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周末就像往常一樣,平靜又無聊。但對於那麼幾個人來說,是滿分的雞飛狗跳和提心吊膽。
就比如說現在忍著困意站在市三醫院某間單人病房外的醫生和護士們。醫生是三醫院主任級彆的醫師,護士都是幾個老資曆的護士長,本來這個時候應該都還在家裡睡著大覺。
但目前看起來是熬了一宿,個個臉色都不太好。
究其原因,正是坐在他們對麵長椅上的徐謂徐老爺子和病房裡剛剛退燒的洆隊。
“真的已經沒事了?”
帶頭的醫生咬著牙把哈欠憋死在肚子裡,畢恭畢敬地回答了徐謂的問題。
“燒已經退了,接下來好好休息幾天就行”
徐謂沉吟了一會,大約是終於從對孫女的擔憂裡脫身出來,注意到了麵前這群麵色發白幾乎都要站不住的醫護人員,把手一揮,示意他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他身邊的警衛員看著一群毫無形象可言的人退場之後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裂了條縫,露出幾分擔憂。
徐謂從蘇征家裡出來後就直奔醫院,坐在走廊上陪在病房裡頭忙碌的醫生和護士熬到現在,期間滴水未進,眼睛瞪著一直沒閉上過,他從戰場上撿回來的身體本就因為傷病底子沒有一開始那樣強健,如今更加上了年紀,需要多休息多安養。
這一夜的不眠不休對徐謂來說已經是個無法負擔的沉重負荷。
“首長,回去休息一會吧”
徐謂臉色灰敗,聽到自己最得力的警衛員說話時想也不想就要反駁,實際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的身體又重又疼,每個細胞叫囂著同意這個提議。
他深深看了一眼洆隊病房緊閉的門,察覺到的警衛員趕緊接了話“已經給許教授去過電話,您放心”
“……回吧”
早上的醫院沉默又安寧,警衛員小心翼翼地扶著徐謂穿過空蕩的走廊,一老一少的腳步聲深深淺淺,在靜寂的氣息裡留下一串漣漪。
外麵那一晚上的響動和早間的交談與腳步聲洆隊都不知道,她的意識如同在水麵上一樣,沉沉浮浮,混混沌沌,什麼也感知不到。
除了她看到的,像夢一樣的回放畫麵,關於前世和今生。
裡麵的人哭,她也哭,裡麵的人笑,她也笑,裡麵的人怒,她也怒,裡麵的人失落,她也失落。
經曆到最後漫天飄散的情緒卻隻剩下了燒上天的憤怒。
洆隊看見割腕自殺自己睜開眼睛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激動地揮著手,手腕上的血濺地到處都是。
“死了一回還要這麼窩囊地壓著自己,你是傻到無極限了嗎?!”
“再來一次你怎麼還是要作到什麼都抓不住”
“明明有更多路可以走,你缺了心還是肝?非得告訴自己隻有一條老路?”
“行行好吧傻缺,撿回來的一條命叫重來不是叫延續,讓我看的舒心點”
洆隊看見葬禮上哭地昏天黑地的自己,看見對著高憧表情冷酷的自己,看見窩在解剖室滿臉麻木的自己,看見後來已經不會表露情緒的自己,還有那個瘋狂到雙眼赤紅的自己。
她覺得自己身邊的水麵上開始燃起了陰冷又炙熱的火焰,一圈一圈隨著水波擴散開,世界整個被映亮,接著被慘烈焚燒。
那是她終於被引爆的怒火,以碾壓的姿態席卷了一切。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你怎麼能這樣浪費年華。
有個聲音在耳邊上帶著最深沉的憤怒衝自己咆哮,她心底亦有個聲音在附和。
沒錯。
不是這樣的。
兩個聲音染了身邊燒著的熱度,讓洆隊全身戰栗起來,她握緊了拳,脖子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
“熱……熱……”
眼前的畫麵隨著她的感受變的混亂又瘋狂,走馬燈一樣閃地毫無規律。
洆隊盯著突然定格的畫麵張大了眼睛,她喉嚨裡發出含混的音節。
“爸爸……媽媽……”
畫麵是靜止的,耳邊卻有了大段的聲音,低沉的男聲,輕柔的女聲,和還有些稚嫩的童聲。
“洆洆,你喜歡什麼?”
“很多啊”
“恩,換個問法,以後你是想跟爸爸媽媽學醫還是跟舅舅學曆史?”
“…………”
“小寶貝,怎麼不說話?”
”因為我好像……喜歡舅舅的曆史一點,姥爺家的那些書都好有趣”
“哈哈我們家寶貝會考慮爸爸媽媽的心情啦”
“洆洆,爸爸媽媽不會傷心的喲,隻要你喜歡,隻要你想做,那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姥爺和媽媽學的,也不一樣啊”
“對對,自己想往哪走就往哪走,不過好好記住,走到哪裡都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否則可就會不太開心咯我的小寶貝”
眼裡有冰涼的東西在彙聚,洆隊感覺鼻頭發酸。
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剛才所有能燒毀理智的躁動就隨著順著臉頰流下的東西緩緩退去。
耳邊傳來陌生的聲音
“穩住了穩住了”
吵,死,了。
洆隊在心底惡狠狠地評價了一句。
十八
吵,死,了。
洆隊從退燒之後意識就漸漸清醒了,隻是腦袋裡還是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一時半會睜不開眼睛,不過這不妨礙她把剛清醒時的吐槽循環播放。
因為確實……徐謂走之後她的病房裡再沒清淨過。
護士一撥接一撥來檢查,不時夾雜著幾個醫生,有的很正經在檢查她的體征情況,生怕又燒了起來,有的好像隻是來觀光的。
什麼長的又美又帥?我不是病人嗎?
你們不是護士嗎??
看我的臉有什麼用??
更可怕的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來的高憧和許睿。
“洆洆,洆洆,洆洆??”
“小柚子??”
“怎麼還不醒啊許睿??不是說晚上會醒的嗎??”
迫於高憧快哭出來的語氣,許睿隻好把之前做過的檢查完封不動的做了一遍,他大概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沒醒,敷衍了幾句轉而勸高憧回去休息,說這裡有他看著。
高憧沒有被他糊弄過去,帶著幾分怒氣說了妄圖敷衍了事的許睿一通,又開始在洆隊的耳邊叫魂……
真是夠了
洆隊想著想著,可能是已經躺了太久,恢複了些許力氣,之前還完全不受控製的身體尋回了控製權。
喉嚨裡乾澀的要命也不能阻止她吼出憋了一天的話“你…們啊……吵!死!了!”
“洆洆你醒了?!”
她終於把膠著的上下眼皮分開,慢慢擴大的視線裡還是模糊一片,隻能看到在晃動的兩個黑影,晃地她心煩“彆……晃了”
高憧看著正撐起身體找水的洆隊連忙擦掉了臉上那一大片眼淚,許睿及時倒了水遞到他手裡。他又把那杯還溫熱的水小心地塞進洆隊攤開來摸索著的掌心。
水的溫度很是熨帖,手心甫一接觸就在心裡滿足的歎息了一聲。
洆隊的精神狀態還不錯,倒不像是個大病將愈的人,端著水杯喝的很是穩定和暢快。
一杯水下肚之後最難受的喉嚨總算好了些,起碼話能如意說完整不停頓,聲音也不似最初那般沙啞晦澀。
“……我說你們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靜的休息空間麼?剛才叫魂一樣,吵死了”
高憧被放下水杯就坐直開始興師問罪的洆隊說懵了神,一連串話語像機關槍一樣淋漓地掃了過來,他無措地看向許睿,許睿同樣用懵住的表情回望他。
你彆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有沒有聽我說話??調情的話出去好嗎??”
兩個人互相推諉一樣的求助對視在洆隊眼裡就成了赤裸裸的眉目傳情,說出的話更加咄咄逼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想二人世界,出去出去”
兩個人聽了這句跟前麵完全接不上邏輯的話渾渾噩噩走出病房,許睿把門帶上的時候他們才被鎖扣上的聲響召回了思緒,站在走廊上麵麵相覷。
……等等,這是在乾什麼?!
進去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被清醒不過幾分鐘的洆隊用三句話送了客,都沒來得及問一句還難不難受。
雖然答案……挺顯而易見。
追悔莫及的高憧被許睿一路牽回了病房按到床上打發他睡覺,想想他才轉醒一天,身體弱地很,今天又在知道洆隊住院的焦急難過和看見洆隊醒來的驚喜激動兩種極端的情緒裡走了一個來回,精神早已到了一個極限。
許睿聽著高憧直到入睡前一秒還在碎碎念著剛才被趕出來的事哭笑不得,好容易把他哄睡著了,許睿坐在病床邊思索起在洆隊病房裡發生的一切。
即使隻說了三句話,她身上那種脫胎換骨,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讓人印象深刻。
“還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低聲自言自語著,帶著疑惑的目光一轉落到睡容平靜的高憧身上時化成了一池春水,他伸手把那人額前的亂發撫順,嘴角漾出笑意。
多想什麼呢,這樣的變化是好事,不是麼?
而另一間病房裡把兩個人趕出去的洆隊保持著剛才半坐的姿勢,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服,又看了看四周的環境,抽了抽嘴角。
剛才好像趕人趕地太急,忘記問怎麼會在這了
明明昏迷之前還一個人在墓園……
一想起墓園頭好像就有開始疼的趨勢,她苦笑著敲了敲太陽穴,向後仰麵倒在床上,順手把被子往上拉了一點。
值得推敲的地方太多了,她剛重啟的腦袋還在加載處理程序。
還是痛痛快快睡一覺好了,明天再殺過去問……
睡意拖著放棄掙紮的洆隊進入夢鄉之前,她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麼,薄唇上翹勾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爸爸媽媽……還是那麼好看啊”
十九
洆隊那晚睡了個久違的好覺,沒有做夢,安安穩穩,一睜眼病床上就灑滿了晨光。她一邊感受著這個難得美好又安靜的早上,一邊掀被子下床走入洗手間收拾自己。
單人病房裡的待遇這麼好嗎……
洆隊看著洗漱台上沒有拆封的牙刷牙膏毛巾和漱口杯,關門的動作硬生生頓了幾秒,她進門前還在為洗漱的事發愁,本來已經做好就草草洗把臉的準備。
沒想到生活真是處處有驚喜。
五分鐘前才在心裡吐槽出這句話的洆隊五分鐘後又在心裡淩亂了。
她是準備收拾好之後找高憧和許睿把昨天和今天早上的驚喜問個清楚的,但她沒請許睿驚喜突擊上門啊?
一臉水都沒來得及擦乾就被許睿拽出了洗手間,洆隊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個什麼表情,應該不會很好看。
“這是演哪一出?”
臉上濕漉漉的,那些沒擦乾的水有些順著下巴流經脖子最終沒入衣領裡,有些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上,洆隊濃密的睫毛上也掛了幾滴,隨著她眨眼睛的動作搖搖欲墜。
遠看像幅被浸潤的山水畫,美不勝收。
然而一臉不高興的許睿離地近,並且心情糟糕,他沒心思欣賞這幅畫。
另一幅一大早就把他鬨到這裡的……無理取鬨的畫簡直讓他嘔心。
“演哪出?逼上梁山。”
許睿眼底有著濃重的黑眼圈,證明他昨夜並不理想的睡眠,洆隊打量了他一會,琢磨琢磨他一板一眼又冷又無奈的回答心底的答案就亮堂了“他昨晚鬨了你一夜?”
鬨這個字用的相當微妙,連帶著許睿的表情也微妙起來“……你不能換個詞用嗎?”
“哦,吵了你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