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的結果就是,沈廷鈞晚上時沒能來桑宅。
不能不想來,而是不能來——他一出宮就被等在衙門前的沈廷瀾攔住了,兄弟倆徑直出了城,直接去了望月樓。
直到到了五樓,下人都出去了,包廂內隻剩下兄弟兩人。沈廷瀾才從袖籠中取出一頁紙,遞過去,“大哥,這是你讓成毅給我看的東西麼?”
沈廷瀾勉強的笑,“大哥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這心思惡毒、為非作歹的人怎麼會是我夫人?寶璐雖有些小脾氣,人也驕蠻的厲害,但她本性並不壞。大哥你這上邊的東西確定沒錯麼?應該是搞錯了吧?”
沈廷鈞不說話,隻冷冷的看著沈廷瀾。沈廷瀾在大哥的冷眼下,身體微微發抖,他麵上帶笑,可卻比哭還難看。可即便如此,沈廷瀾依舊不相信這紙上的所言所語。
這上邊寫了什麼呢?
寫了周寶璐與肅親王府勾勾連連,妄圖在瑤兒及笄禮當日,給桑擰月下藥,讓她與肅親王玉成好事。
不僅寫明白了前因後果,還點名了幫凶都有那幾個。有肅親王府的管事,還有周寶璐身邊的織錦織彩。除了這兩個丫鬟外,還有另外兩個小丫鬟。她們負責三房的灑掃工作,在三房中很不起眼,可就在瑤兒的及笄禮後,在被成毅審問時,她們服毒自儘了。
紙上的每一個字沈廷瀾都認識,可組合起來,那意思就讓沈廷瀾不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並不像她表麵上所表現出來的那麼良善,她有許多小心思,她見不得彆人好,為此她暗地裡傳謠言,讓桑表妹沒有好日子過。
可這在他看來,就已經是她惡劣的極限了。可她怎麼敢算計人的清白,敢將自己出身詩書禮儀之家的嫡親的表妹送與人做妾,換做自己親爹進京為官呢?
這多荒唐啊。
她這到底是要報複桑擰月,還是在報複他?
這種無臉無恥無下限的女子,當真是他費儘心機,忤逆母親兄長才娶進來的賢惠妻子麼?
沈廷瀾整個人都有些魔怔了。
他渾身顫抖著,至今仍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琢磨了一天一夜,從大哥的門前守到了宮門口,可這麼長時間,他仍舊沒有想通,這紙上膽大包天、心思歹毒的婦人,怎麼會是他的妻子?
沈廷瀾又哭又笑,求證似的祈求著問沈廷鈞:“大哥你說句話啊,這不是寶璐做的惡,是你找錯了人對不對?寶璐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罷了,她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她怎麼敢這麼作踐桑表妹呢?”
沈廷鈞看著他,終於出聲道:“是真是假你心中不也有數麼?你讓人在府裡查有關於桑家姐弟的流言蜚語,你不是也找到源頭了?周寶璐不是第一天作惡,這事情你心知肚明。至於她敢不敢拿嫡親的表妹換利益,我想你心中比我更清楚。”
看著弟弟像是受不住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
武安侯府的三爺沈廷瀾,他是多體麵一個人啊。可此刻他眼淚流了滿麵,整個人魂不守舍,宛若一個被打破了信仰與堅守的可憐人,整個人倉皇無助的厲害,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憐憫。
沈廷鈞是沈廷瀾嫡親的大哥,沈廷瀾是他看著長大的弟弟。父親早逝,沈廷瀾如何為人子、為人兄,以及如何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這些他都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都說長兄如父,雖然他們年紀差了不到十歲,但在喪父後,沈廷鈞也承擔起父親的責任,將幼弟教養的很好。
如今看著一貫驕傲的弟弟頹喪成這個模樣,沈廷鈞心中有許多許多不忍。可他沉默許久,最終也隻是說,“三郎,當初你要娶她進門,我讓你好生考慮。是你說之後不管是福是禍,你隻認準了這一個人。三郎,如今來看,你的眼光差的離譜。”
“大哥……”沈廷瀾跪在地上,眼淚如噴湧的泉水一樣嘩嘩的往外流。
他多懊悔啊,懊悔當初的固執己見,將大哥和母親的規勸全都當做耳旁風。那時他以為他遇到了這輩子的良人,滿心歡喜,眼裡心裡隻裝得下她。可事實證明,母親和大哥的規勸是對的,是他被豬油蒙了心,才看不見她隱藏在賢惠良善之下的惡劣歹毒。
“可如今再說這些也晚了,也晚了啊大哥。”沈廷瀾嚎啕大哭,不知事情該如何是好。
周寶璐所作所為讓他惡心欲吐,可她有千般不妥,百般不是,她都為他誕育了榮安。
榮安活潑可愛,機靈向學,他對父親親近,可他更喜歡母親。難道要讓他小小年紀就沒有母親作陪麼?他喪父後尚且覺得人生沒有方向,要大哥指引著才能好好長大,那他的榮安呢?少了母親的陪伴,榮安的這一段人生路又該如何走?
沈廷瀾可憐兒子,也可憐自己。
他選錯了妻,結果慘烈而悲壯。可後果不止要他自己來背,還要榮安來承擔。他如何舍得,如何舍得兒子小小年紀就沒有母親護持啊。
沈廷瀾哽咽不已,整個人顫抖的直不起腰。沈廷鈞卻冷聲道:“榮安需要一個母親,可周寶璐這個母親在他身邊陪著他長大,對他就一定有好處麼?三郎,周寶璐性子歪了,榮安和她朝夕相處,你就不擔心榮安什麼時候也長歪了?”
沈廷瀾的眼淚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兒子懵懂可愛的模樣,他此時確實可愛的很。可若是他養成了她母親的性格,自私自利,愚昧歹毒,他隻要一想到榮安以後會是這樣一個模樣,他嘴就抖的張不開,腿腳更是重於千鈞,抬都抬不起來。
沈廷鈞道:“三郎,禍在將來,防患未然,知難而退,及時止順。”
沈廷鈞惦記著回桑宅,可惜沈廷鈞心情悲苦難消,他邊哭邊拉著沈廷鈞痛飲,兩人在望月樓喝到天亮,此時沈廷瀾已經爛醉如泥。
沈廷鈞將沈廷瀾送回侯府,又重新洗漱過換了一身衣裳,這才去上朝。
今日是小朝會,時間很短便散了朝。然散朝後隆慶帝與太子要商議春耕一事,朝中幾位重臣作陪。
眾人一道往禦書房走,太子故意落後幾步,走到沈廷鈞身旁。覷了他一眼,嗅了嗅鼻子問道:“昨夜又喝上了?”
“三郎遇到些不順心的事兒,我陪著喝了幾杯。”
“怕不是淺淺幾杯那麼簡單吧?你身上這酒氣,我站在禦階上都聞得到。”
沈廷鈞回侯府後重新沐浴更衣過,按說身上不該有這麼大的味道。但秦晟自幼嗅覺敏銳,一丁點的味道他都能聞見。加之今天是小朝會,秦晟所站的禦階距離他所站的位子不過三五步遠,他嗅到酒味也不稀奇。
秦晟見沈廷鈞麵色無波,不由嘀咕了一句,“這沒家沒室的就是舒坦,喝酒喝到天亮都沒人管。不像我,才品上兩杯,東宮中就人來個不斷。不是這個美人咳嗽了,就是那個兒子闖禍了,再不就是縣主們想爹了,太子妃過來送湯了……”
沈廷鈞淡淡的接了一句,“殿下辛苦了,酒大傷身,殿下回頭多喝些補湯就是。”
未儘之意就是,這都是小場麵,不敵殿下你一合之力。任憑東宮再怎麼鬨騰,殿下一出麵,萬事都可解決。
至於補湯麼……這就更微妙了。
秦晟忍不住輕咳了兩聲,用肩膀扛了扛沈廷鈞,“損還是你損。”
“多謝殿下謬讚。”
秦晟被噎住了,碰上沈廷鈞這種軟硬不吃的人,你說你能拿他怎麼辦?
當下他也不和沈廷鈞繞彎子了,誠心提醒說:“長榮這兩天頻繁往宮裡來。娘娘知道你什麼心思,也私下裡規勸了長榮,可長榮素來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娘娘實在勸不住了,就想著這事兒還是得你親自出麵解決。”
沈廷鈞眉頭當即蹙了起來,“殿下,我與她早已和離。”
“和離了不是還能再婚麼?”秦晟訕訕的摸摸鼻子,覺得自己這話有些無理取鬨,可該說的不還得說清楚麼?
秦晟道:“你若是一直不成親,許是她即便有那心思,也隻能暗地裡謀算。可你之前不是帶了個姑娘去望月樓賞雪吃飯麼?這事兒傳的滿大街都是,長榮怕是也聽著信了,這不,就急上了。”
沈廷鈞冷嗤,“我若是一直不成親,她怕是還以為我對她念念不忘。”
秦晟拍手,“原來你知道啊。”
沈廷鈞看過來,秦晟訕訕的轉身就往前走,“總之話我給捎到了,回頭你出了禦書房,就帶娘娘哪裡去一趟。你即便再不想見長榮郡主,可為了娘娘,我勸你還是見一見吧。娘娘最近被煩的頭疼,頭疾都要犯了。”
沈廷鈞走出禦書房後,在去後宮還是去衙門間隻猶豫了一瞬間,他心中早有決斷,抬腳就……
腳步還沒抬起來,就聽端坐在身後禦書房禦案之後的隆慶帝拍額道,“子淵啊。”
沈廷鈞不得不重新回到禦書房,行禮道:“臣在。”
“朕忘記有一事要告知你了。”隆慶帝顯然覺得這是個不情之請,有些為難他的臣子了。但在委屈皇後還是委屈子淵之間,他毫不猶豫的選擇委屈子淵。畢竟子淵還年輕,多少磨難都經得起。可皇後年紀大了,還有嚴重頭疾,這幾天被長榮鬨得夜夜歎氣,頭疼的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