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瀚望他一眼:“你若真要走這一步,那陳鶴鳴這類人,將來不是你的助力,就是你的劫數。”
他頓了一下,轉身便走:“所以,我要見他。”
鄒縣童社設於舊廟之後,一片青磚之地,孩童圍坐石凳上,正爭議一事——村北渠旁栽樹之法。
年十五的陳鶴鳴端坐其間,聲音清亮:“渠北本非我村所有,欲栽樹須得鄰村共議,可由我們草一文書,遞於社外,由策堂外司通之。”
眾人紛紛點頭。忽有人道:“外頭來了兩個騎馬的,說是從京裡來的欽差!”
正言之際,一人負手而入,衣袂獵獵,氣度從容,卻目光如劍。
陳鶴鳴起身躬身:“見過大人,不知大人——”
朱瀚揮手止他,望著這少年的眉眼,忽然笑了。
“你便是陳鶴鳴?”
“正是。”
“可知,你今日所議,不是小事?”
“知。”
“可知,你若言有失,不止你失,連社、連村、連你父母都會受牽?”
“知。”
“既知,還敢說?”
陳鶴鳴抬頭,眼神堅定:“人有口,便當言理;社為社,便該議事。若一言不敢開,何以教他日立於朝堂者心知百姓冷暖?”
朱瀚大笑。
他拍了拍這少年的肩膀:“你若不死,必是一柄快刀。”
陳鶴鳴遲疑了一下,道:“大人為何要‘若不死’?”
朱瀚收回手,眼神沉沉:“因為這世上,從來快刀先折。”
夜幕低垂,鄒縣童社的小廟內燈火通明。
陳鶴鳴跪坐榻前,低頭不語,朱瀚端坐其上,指間把玩著一枚玉製棋子,屋中靜得隻聽得燈芯輕微炸響。
良久,朱瀚忽而開口,聲音如夜雨穿林,淡然而深沉。
“你讀過《春秋》?”
陳鶴鳴道:“略通。”
“子產定國於鄭,以禮緩刑;管仲理齊,先商後政。你願走哪一路?”
“若真能成事,何妨兩者皆用?”
朱瀚“啪”地將棋子拍在案上:“年紀輕輕,倒是口氣不小。”
陳鶴鳴並不畏懼,反而抬頭迎上他的目光:“若無人撐傘,晚輩焉敢持刀?今社在,因策堂所許;社議通,賴太子殿下之心;我所為,不過踐其一念。”
“你也知道你走的,是太子的路?”
“是太子開路,我不過隨之。”
他眼中不閃不避,卻多了一絲敬意,“但若有一日,太子路窮,我便走旁門野道,哪怕荊棘滿地,也要走出去。”
朱瀚笑了,這一笑似冰消雪融,又似冷月下抽刀寒光,他將身一探,低聲問道:“你不怕死?”
“怕。”
“怕還敢如此?”
“怕死,便更應趁活著之時做點能被人記住的事。”
話音落地,殿外忽有一陣雜亂腳步聲。
有童社童子奔入,慌張道:“陳社首,不好了,王家子帶人鬨來了,說你唆使村裡不交地租,還要拆他們水車!”
朱瀚眉頭微蹙,朱標亦起身:“什麼水車?”
陳鶴鳴連忙起身,眼中透出不甘:“是西渠旁,王家自置水車,引渠水入自田,繞過了村公灌渠。此事社議多次,皆認其私奪水源——”
朱瀚卻道:“此事,不能由你社議。”
“為何?”
“因你議者為人,而渠之屬權屬官。”
他冷聲道,“你若越權,童社便是胡社。朱標給你三尺路,你若擅延一丈,便是欺。”
陳鶴鳴頓時沉默,朱標走上前:“但若是百姓之議,社中隻是引導,並不裁決,是否仍可行?”
朱瀚凝視朱標半晌,點了點頭:“既是百姓願議,那便議。但此事不可定。”
翌日清晨,朱瀚立於渠前。
望著那一排三架巨木輪如鉗臂般伸入渠中,水聲轟鳴,氣浪撲麵。
岸上聚著數十村民,王家老少亦在其間,氣氛緊張。
朱標負手而立,未發一言。
陳鶴鳴上前,與一名老人低聲商議幾句,轉身對眾道:“諸位,童社今日不為裁決,隻為記述。”
一眾村民雖有不解,卻因昨日王爺到訪的消息人人皆知,竟無一人放肆。
陳鶴鳴高聲道:“王家設車者,為水所急;村人怨其奪渠者,為田無灌。今日社記此事,隻為備於外司——”
王家老者忽然冷笑:“你童社可曾種田?你知我家若拆水車,便顆粒無收?”
一婦人從人群中高聲道:“那你引水之下,我家田頭一日不濕,莊稼已焦!你這不是救命,是殺人!”
場麵頓時嘩然,怒聲四起。
朱瀚皺眉,正待開口,卻聽朱標低聲喚他:“皇叔,你聽這聲音……像不像你當年隨我父皇入太廟之時,百姓圍道呼願的情形?”
朱瀚怔住了,忽地沉默。
忽聽陳鶴鳴揚聲道:“諸位可願聽我言一策?”
眾人略靜,目光看向他。
“渠旁三十步外,有一荒地,坡陡而無主,若社中能募力遷王家之車,轉設於此,既避渠主通流,又可灌田百畝,可否?”
王家老者冷哼:“那是荒地,泥軟怎安重木?你少年書生懂什麼水力?”
陳鶴鳴目光炯炯:“不懂便學,朝中策堂近日送下百篇舊製,便有渠力推導之圖,我已繪圖三日,今可請在場識工之人來鑒。”
眾人驚訝,隻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卷薄紙,攤開於地,果是一張渠流分布及木輪力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