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上高座,拱手作揖,朗聲道:“太子,承國本也;而國本之穩,不在名,而在責。”
“若陛下命我聽政,則政須問於實;若我坐東宮,則責當納於上。”
“非以尊位自許,而以政道自守。”
堂下一靜,眾人凝神。
第二問:“講學能否育政而非掛名?”
朱標答:“學者,非紙上之文,而是綱常之始。講者,非空論之徒,而是政事之根。”
“我設都學,不為聚才,而為引政;我立講士,不為裝點,而為問治。”
“東宮講學,既為自正,亦為公明。”
第三問:“君道之傳,何以為繼?”
朱標目光不動,神色如鬆:“君道之傳,不以血統,而以德義;不憑寵愛,而憑擔當。”
“我朱標,不敢妄言承統。”
“但願世人問我,問我能否納言、承法、斷事、立心。”
“若我能,便可繼;若我不能,願讓天下明公明士明刀明尺,斬我無怨。”
話音落,滿堂皆靜,竟無一語可應。
唯有後堂一名太學生立起,忽而長揖至地:“朱太子言,臣心折服。”
此人一動,席間士子紛紛起身,拱手向前。
朱標未拜,隻緩緩一禮:“諸君——是我未來的士林。”
“我,不怕被問。”
而此刻,建德堂後閣。
朱標斜倚靠榻,麵前未鋪書卷,唯有一盤未落完的棋局。
他靜靜凝望著一枚白子,許久未動。
顧清萍悄然走近,執一盞薄荷茶放在案邊,輕聲道:“您已有半個時辰未落子。”
朱標回神,看了她一眼,低聲一笑:“你看這盤棋,白子攻得太快了,是不是?”
顧清萍順勢望去,凝神片刻,道:“並不快,但顯得孤。”
“是啊。”朱標低聲,“如今我雖能回問,能開講,能引士人歸心,卻總覺得腳下踏的,不像土地。”
“像是懸在半空的橋。”
顧清萍坐在他身側,聲音溫和卻篤定:“這不是浮橋,而是剛剛架好的橋墩。”
“您已不需靠王叔之手,更不必靠陛下之心。”
“但橋要成,就得看您自己走不走得穩。”
朱標微頓,輕聲道:“皇叔近日靜得過分。”
顧清萍低頭一笑:“那是因為他真的放手了。”
“您已立道、設問、納士、應論,他不再出手,也是一種成全。”
朱標靜默片刻,終於拈起那枚白子,緩緩落在棋盤右側一隅,不爭中央,亦不避邊角。
“我明白了。”
“現在該走下一步。”
顧清萍抬眼:“下一步?”
“儲君不可久居講堂。”朱標輕聲,“我該入政。”
“講可聚人,學可正心,但終究要接朝中諸務,才是真正立於‘東宮執政’之上。”
“陛下如今仍居中調製內外事,但已不事細務。我若仍躲在建德堂內,便是畏,非承。”
顧清萍眼神微動:“殿下打算如何動身?”
朱標看著案上棋盤,聲音沉靜如水:“從禮製入政。”
“太祖初年,禮製未完,朝中文儀多采舊製,至今‘祭儀不分,朝儀不明’,學政各署分屬諸部,難統一。”
“我請奏設‘禮議錄事館’,歸屬東宮,名為‘錄’,實為理政之始。”
“由我選人議事、訂文、校政——以講學之名開政務之路。”
顧清萍一驚:“此舉雖不涉實權,卻已涉事權。”
“殿下,您要開始真正執政了?”
朱標點頭:“要坐穩東宮,就不能隻當個講學先生。”
“我皇叔當年以言止鋒,如今我便要以事定心。”
兩日後,朱標入文淵閣求見皇帝。
朱元璋坐於高榻之後,案前幾本軍報未閱完,神情略顯疲憊,但見朱標入內,眼神一亮,揮手示坐。
“你來得倒勤。”
“兒臣不敢懈怠。”
朱標拱手行禮,坐而不倨。
朱元璋打量他半晌,忽問:“前日那三問,是你自擬?”
“是。”
“你真不怕說錯?”
朱標輕聲答道:“人言無實,才會怕;若所說合於心、順於禮,便不懼人評。”
朱元璋沉聲一笑,放下案前文卷:“你倒比當年你皇叔說話還直。”
朱標頓首:“皇叔直,是因他目中有天下;兒臣直,是因兒臣心中有王法。”
“很好。”朱元璋眉頭舒展,“你今日來,可是又有章奏?”
“並非章奏。”朱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紙薄錄,雙手奉上,“是‘議館’草設之議。”
朱元璋接過,一目十行看罷,沉吟片刻:“‘錄事’之名,倒巧妙。設館而不設司,避了爭;統文而不涉政,避了位。”
“你這一步,是誰教你的?”
朱標答:“無人教。兒臣若不開始習政,日後縱承大統,也成虛殼。”
“兒臣不敢奪事權,但願以學理事,以理擇人。”
朱元璋望著他,目光微沉,忽一笑:“你今日這番話,倒讓我想起了你皇叔當年初入廟堂那日,也是這般語氣。”
“隻不過他那時候,是殺出來的。”
“而你,是講出來的。”
他將那錄議輕輕放於案上,手掌按了按,道:“我準了。”
“你若真能用此館聚人、聚心、聚事,那這東宮——才不算白坐。”
朱標頓首:“謝父皇。”
禦書房外,晨鼓未歇,太監程守義奉旨傳召東宮太子入內議事。
朱標整肅衣冠步入殿中,身後僅隨吳瓊一人,不張揚,不顯儀,而一身素綢朝服落座於案前,卻自有一派不容忽視的端凝肅意。
朱元璋坐於高榻之上,未披朝服,僅著常袍,神情雖倦,眼神卻清亮。
他望著朱標,手中輕翻一卷薄冊,忽道:“你這禮議館,已收多少人了?”
朱標拱手答:“啟稟父皇,禮議館啟十日,錄學十九人,其中文職七,學士十,外府吏目二。皆由建德堂考議後錄入。”
朱元璋點頭:“朕聽說,你令其議事不論階位、不拘年資?”
“是。”朱標答,“兒臣以為,政事擇才,不問資曆;問資,則成舊局;問才,才有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