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淡淡開口:“若您真成了那人心所向的太子——就算不設堂,也會有人敲門來講。”
朱標喃喃一笑:“那我便繼續走下去。”
“走到那一日,朝臣不再怕我,士人願信我。”
東宮“外策堂”開設已滿三旬。
此日晨,建德堂門外懸燈不燃,士人散去,廊前隻剩風聲微揚。
朱標一身青紋素袍,立於廊下,望著已撤去的素案和帷帳,麵無波瀾。
顧清萍緩步上前,手中捧著冊錄:“《外策錄》三卷,一百零七條,計議政二十七,議人三十四,議民生三十一,其餘雜策十五。”
“您說,值嗎?”
朱標眼神如水,淡聲道:“從未值過。隻是必須。”
“既然設堂,是為識人,而非立威。”
“如今不設堂,人依舊在,隻是話,不再堂中說,而是在心裡藏。”
顧清萍抬眼看他,眸光微動:“可如今,陛下撤了堂,言官靜了,舊臣安了,卻也有人開始私議——說您太子之位坐得不安穩。”
朱標微笑,未應,隻問一句:“顧遠堂動了嗎?”
“動了。”顧清萍低聲答,“顧遠堂昨日拜訪文淵閣,麵見梁肅,言語試探堂後人事安排,暗示願為東宮薦人。”
朱標眼中浮起一抹光:“他這是給我遞來一顆棋子。”
“顧家本避我三分,如今主動,便是承我三分勢。”
“但我若接下,便須回一手。”
顧清萍問:“何手?”
朱標緩緩轉身,看向堂後那一方靜院:“給他們一場試煉——看他們推的人,能否勝得了我已用的人。”
“我要讓朝中知,太子不是靠薦舉而用人,而是靠試、靠看、靠斷。”
“真正能立於朝者,不在名,不在勢,在實。”
選吏、選議、選理事三才,由諸司推舉三十人,分五案實題逐一設解,三旬內定去留。
此法一出,朝臣觀望,士林震動。
王府書房內,黃祁呈卷入案:“王爺,太子設‘佐政試調’,諸人皆驚。吏部雖不顯言,但梁肅私批曰:‘太子未棄舊策,反設明棋。’”
朱瀚翻閱試案冊頁,點頭笑道:“他終於明白,不是堂設在不在,而是局設在人心裡。”
“撤堂不過是除帷,設局才是布勢。”
“那些人以為朱標去了一手,實則……他是收起一翼,為的是飛得更遠。”
黃祁遲疑:“可此局一開,太子若用人失手……”
“那便會動搖東宮根本?”
朱瀚抬眼看他,神色平靜:“正因如此,他才必須設。”
“他若終身不試人,誰知他能否用人?”
“他若終身靠父皇護著東宮,那東宮就永遠立不住。”
“我朱瀚能為他遮雨,但不能給他陽光。”
“他想讓天下知他是日出之人,就得自己穿雲。”
建德堂之試設首案:“三邑戶數並籍案”。
凡三邑之戶籍錄、役賦冊、徭役補正皆由試人擬策一式,以便考調辨務才。
首日應試者十六人,舊吏五,新舉三,餘者為推舉入朝之士。
朱標不設主問,隻居於案後側席,觀其書寫、辯論、修策。
議至酉時,三卷初審過堂,皆歸一人手中斷筆:蔣希遠。
蔣希遠執簡而讀,未加言評,隻於末端加注三字:“可磨合。”
一時眾人失色,皆以為意為“可用之材”。
朱標卻微微一笑,對顧清萍輕聲道:“不。這三字,在他手中,應為:可‘修煉’,非‘錄用’。”
“蔣希遠若真附我,便不敢輕薦。”
“他給我留的,不是答案,是一把刀——誰敢爭位,我便以此斷之。”
朝中數日風聲漸靜。
“佐政試調”第二案“南市案籍稅除案”甫設,吏部自薦三人者皆出局。
朱標未置評,唯讓文書刻印此三案為《試政錄》,刻印百冊,送至文淵閣、國子監、翰林院。
朝中震動。
“太子設堂在議,去堂在用。”
“外策為言,試政為實。”
“此人用人之術,不遜其父皇。”
坊間私語漸起,有言曰:“朱標設局,不為權,而為‘鑒’。”
文淵閣內,朱元璋披卷夜讀,至《試政錄》案尾之“複評”,沉默良久。
程守義低聲請問:“陛下,太子此舉,是否已有立朝之意?”
朱元璋未應,放下冊子,喃喃自語:
“他不用我旨,不借我威,也不倚我舊臣。”
“隻靠‘堂’、‘策’、‘人’三字,一步步穩住東宮。”
“朕這皇長孫……走得真比我想得還穩。”
他眼中有淡淡笑意,旋即沉下眉目:
“可也因此,朕需做一事。”
“傳令——召朱瀚入宮。”
“從明日起,不得再理東宮試案,不得入策堂,不得與內閣有私策往來。”
程守義一怔:“陛下,王爺是太子支柱——”
朱元璋擺手:“朕就是要他不靠朱瀚。”
“讓朱標自己,走完這一步。”
“若他真有命立朝,那便不怕孤身。”
東風漸暖,皇城未明,文淵閣前紫藤新垂,一如舊年。
朱瀚卸衙歸府已七日,未踏一寸朝道,不書一筆政簡。
晨起照例焚香靜坐,不入內閣,不見吏官,不聽時政。
黃祁卻日愈焦躁,這日終於忍不住,在王府案前直言道:
“王爺,太子已三日未出建德堂。”
“昨日,吏部再遞三案,皆退回東宮。”
“有人言太子無援,局勢將亂。”
朱瀚聞言,仍隻是淡淡一句:“亂得好。”
黃祁幾欲跪下:“可那是東宮的基業!”
朱瀚抬眸一眼,眼神不怒自威:“你若真為他好,就閉口靜看。”
“朱標不是還在設局,而是——終於開始掌局。”
“他這一步,不亂一次,怎知誰可依靠、誰該除名?”
黃祁默了。
而此刻的建德堂,果然並不平靜。
書案堆滿未批案冊,外策堂廢止之後,文臣私議之音漸熾,朝中兩日內有四人遞辭官奏,皆稱“無所展才”。
顧清萍坐於外間,眉頭緊蹙。
朱標依舊端坐於堂中,未曾發言,隻靜靜讀著一冊《試政錄》副本。
案外傳來腳步聲,一人執卷入內,衣冠未整,正是戶部主事林奉道。
他手中持一封未落官印之案:“殿下,今日外曹已議,南市轉調冊中誤登戶數十五,欲請太子定議是否重新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