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一枚石子,落在水心。
四周喧嘩聲遠了一寸,陽光落在帽子的縫線上,線在光裡有一種奇怪的亮。
瘦三睫毛動了一下,像受了風。
他忽然道:“我娘等我吃飯。”
“那你去吃。”朱瀚鬆開手,又補了一句,
“吃完了,就去鐵器鋪。老七會等你。他要你幫他打一把刀,一把像樣的刀,不是用來嚇人的。”
瘦三抬頭,怔怔看他。
半晌,他低低應了一聲:“好。”
“去吧。”朱瀚擺手。
瘦三轉身擠進人群,像一滴水融進了水裡。
小十這才把憋著的氣吐出來,眼淚“唰”地掉了一串。
她慌慌擦:“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錯。”朱瀚把她的手按下,“你明天也照常。”
“嗯。”小十用力點頭。
石階上,朱標把最後一碗麵遞給了一個老者。
老者接過,笑眯眯地說:“今日好,今日熱鬨。”
“好便好。”朱標笑,“明日還這樣。”
“明日不來。”老者搖頭,“明日我去看孫子。”
“更好。”朱標拱手,“替我給他捎一句——‘在台階下也能看見台階上’。”
老者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好。”
日落之後,太學前冷清下來,風吹掃過台階,木牌在暮色裡更黑了一分。
朱標正要回府,忽然有人在背後輕聲道:“殿下。”
韓朔站在槐樹下,身形被剪出一道利落的影。
他走近,拱手:“今日之局,臣還有一問。”
“你問。”朱標停住。
“你今日請人吃麵,是要示恩?”韓朔目光靜靜,“還是示弱?”
“都不是。”朱標搖頭,“我隻是想把台階和街麵連在一起。”
“連在一起?”韓朔重複了一遍。
“你們站在講席上說話,話一落地就散了。”
朱標道,“我想讓話落在湯裡,落在麵裡,落在孩子手裡。這樣,才會被帶回家。”
韓朔笑了一下,不是譏笑,是像在自省:“殿下好心機。”
“不是心機。”朱標認真,“是我當真想這樣。”
風掀起他衣角。韓朔沉默了很久,忽然抬手:“殿下,臣服你五分。”
“你不必服我。”朱標仍是那句,“你隻要服你自己。”
韓朔定定看他,點頭:“臣記下了。”
他走後,朱標回過頭,看見朱瀚正站在牌子前。
牌子旁多了一行極小的字,靠近邊緣,須湊得很近才看清——
“看見,可以不服;不看,隻會誤會。”
朱標笑:“皇叔,這是你加的那行。”
“嗯。”朱瀚揉了揉眼角,“字寫小了。”
“正好。”朱標說,“寫大了就不像是對自己說的。”
夜裡,王府東廊又是那束熟悉的燈光。
榆樹影子在地上拉長,像一條條緩慢遊走的魚。
朱瀚坐在廊下的石幾旁,手裡翻著竹簡,耳畔是小廝遠遠傳來的笑聲。
“簽到。”他在心裡輕輕念。
【簽到地點:北巷鐵器鋪門前】
【獎勵:工巧圖·利刃一式(製式比例、重心布點)】
【備注:用在“守”,不在“攻”】
朱瀚笑了一下,把那串淡金色的字影輕輕收進心裡。
他往後一靠,背脊貼著立柱,閉了閉眼。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朱標探頭:“皇叔?”
“什麼?”朱瀚睜開眼。
“父皇傳話,明早要見我們。”朱標道,“不是在殿裡,是在練武場。”
“練武場?”朱瀚挑了一下眉,“他要看你射箭?”
“他說,不看箭。”朱標笑,“看跑步。”
“跑步也好。”朱瀚起身,“跑起來,人跟話一樣,要有氣。”
“我該怎麼跑?”朱標認真地問,“跑得快些,還是穩些?”
“第一圈快,第二圈穩,第三圈放開。”
朱瀚答,“讓他看見你有起落,不是死跑。”
“記住了。”朱標點頭,忽然又止住,“皇叔,今日瘦三那件事……父皇若問,我該怎麼答?”
“如實。”朱瀚道,“他說你做得對,你記著;他說你做得錯,你也記著。”
“那你覺得呢?”朱標問。
“我覺得你做得好。”
朱瀚看他,“也覺得還有更好的。”
“怎麼更好?”朱標追問。
“今天你把麵遞給了人,明天你把凳子讓給了人,後天你把位置讓給了人。”
朱瀚笑,“有一天,你可以讓出一半台階。”
“讓一半?”朱標怔了怔,隨即明白,他笑了:“那另一半呢?”
“給他們。”朱瀚指指外麵,“給他們站上來。”
“能站上來嗎?”朱標問。
“能。”朱瀚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就算不能,也要讓他們試一試。”
“好。”朱標應了,轉身回屋。不多時,他又探出頭來,“皇叔,‘無’那個字——你怎麼看?”
“我喜歡。”朱瀚道。
“我也喜歡。”朱標笑,“像把空位留給明日。”
“像把空位留給你自己。”朱瀚說。
次日一早,練武場上的露水未乾。
朱元璋披著便服,雙手負在背後,正看著場地儘頭的白線。
他聽見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
“跑三圈。”他開口,“不許急,不許偷懶。”
朱標應聲。他沒有多想,抬腳就上了場。
第一圈他很快,風把他的衣角向後拽;第二圈他收了收,腳步像密密的小鼓;第三圈他忽然放開,像魚遊出一口小池,眼神裡有光。
朱元璋看完,點頭:“可以。”
朱標喘著氣站定,額上細汗。
朱元璋又道:“你昨日做的事,我聽說一二。”
“兒臣冒昧。”朱標拱手。
“沒冒昧。”朱元璋擺手,“人群裡,有人在想看你出醜。你沒出醜,也沒逞能。好。”
他轉向朱瀚:“你安排的那些‘看不見的線’,我也看見一二。”
“線不是為了纏,是為了扶。”朱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