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勁看,像要把紅繩背下去。
等隊伍走過去,他忽然追上來,拉住朱瀚:“王爺,我也想走。”
“走。”朱瀚道,“走三步。”
磨刀匠一腳踏上青石,腳底像落在他那塊磨刀石上,穩而不滑。
他走了五步,自己笑了,露出一嘴白牙:“嘿,我以為我隻會磨刀。”
“你會磨人。”石不歪從後麵插話,“把自己磨得發亮。”
磨刀匠愣了愣,忽然不笑了,認認真真點頭:“有道理。”
隊伍在長街的拐角處停下。
前頭是一處肉鋪,鋪前鋪後掛著簾子,地麵油光光。
兩名壯漢正抬著一口木桶出來,桶裡水搖得利害。
壯漢看見繩隊,腳步微滯,其中一個不耐煩:“你們占路。”
“我們走縫,不占路。”朱瀚走過去,指了指簾子邊那一道窄縫,“借你們的影子用一用。”
壯漢低頭看一眼,冷笑:“走得過去算你們本事。”
人群一下安靜了。李遇抱緊鼓,手指心裡一下一下點,像給前頭的人鋪一條看不見的板。
朱標上前,沒說話,先把自己的鞋底在地上輕蹭,把油擦掉一點,再邁出去。
第一步穩住,第二步輕,第三步時他的肩忽然微微一沉,把上半身的浮氣壓下去。
等他走過窄縫,回頭衝壯漢一笑:“借路。”
壯漢看愣了,忍不住“嘖”了一聲:“不易。”
“你們也試一試。”朱瀚道。
壯漢哼了一聲,抬桶的那人先放下桶,隨手把簾子撩到半邊,學著朱標的樣子,輕輕把腳底的油蹭掉。
他走了三步,第三步差點滑,幸好他腰有勁,一把兜住。
走到儘頭,他自己樂了:“原來不是腳滑,是我心滑。”
“對。”朱瀚點頭,“回去你把你鋪前的水擦一擦,省了彆人滑。”
“省我自己滑。”
壯漢傲一句,卻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多謝。”
人越來越多,長街的聲音也越來越複雜。
遠處有車輪碾過石板的“咯吱”,近處有人叫賣饅頭,有孩子哭,又被糖糕攤主哄住。
那一根根紅繩像小小的旗,立在窄處、彎處、人擠的地方。
李遇的鼓聲一會兒輕,一會兒收,一會兒讓出一個空拍,好讓兩邊的人錯身而過。
“皇叔。”朱標一邊看,一邊壓低嗓子,“我想把‘站、走、收、讓’再多一個字。”
“哪個?”朱瀚問。
“‘轉’。”朱標道,“拐角太多,大家直著走容易撞。要教他們怎麼轉。”
“你教。”朱瀚笑出聲,“今日你是管事的。”
朱標應聲,走到隊前:“大家聽我。我教一個‘轉’——不是腳先轉,是心先轉。你看前頭的人肩往哪邊墜,你就借他肩的影子換腳。腳尖不過線,腳跟慢慢帶過來。誰轉不過,先停一下,彆搶。”
“我先來!”王福最不怕試,身子一轉,腳跟提了一提,竟像一隻胖鶴,笨拙裡透著輕巧。
“慢。”朱標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你肩太高,低一分,好。”
王福照做,第二回就穩了。
人群裡“嘖嘖”兩聲,有人學,有人笑。
石不歪在旁邊罵罵咧咧:“都彆搶,排著來,一個個轉。急什麼?急的人轉著轉著自己繞暈了。”
“你說誰?”白榆不服。
“說你。”石不歪斜他一眼,“你這腦袋一見有法子就興奮,興奮就急。”
白榆吐了吐舌頭,把手裡的短木杆握得更緊:“我不急,我是興奮。”
“興奮也會把人撞倒。”石不歪哼。
隊伍轉過一處拐角,前頭是一段小下坡,坡底有一處淺淺的水窪,剛好鋪在兩塊石板的交口。
水裡照著天,像一塊碎鏡。幾個孩子圍著水窪跳腳,濺起水花。
看見人群,他們讓了半步,卻不願離開。
“彆趕他們。”朱瀚道,“我們從水裡走。”
“鞋子要濕。”王福心疼他新換的草鞋。
“濕一回會乾。”朱瀚笑,“怕濕的人,永遠隻會站在水窪邊。”
他第一個踩進水裡。水涼透腳,腳心一緊,他反而笑了起來。
李遇鼓槌輕輕落,眾人跟著踩。
孩子們看得入神,突然不跳了,乾脆學著他們的樣子,一隻腳、兩隻腳,慢慢落在水裡。
一個小孩踩得太猛,水濺上臉,他愣了一下,抹了抹,又笑。
“王爺。”磨刀匠追上來,舉著他那把剛磨好的刀,“我也走過了水。”
“刀忌水。”劉掌櫃從後麵冒出來,忍不住搭嘴。
“我有油。”磨刀匠不服,“走了水,我再擦。”
“彆吵。”顧辰笑,“你們兩個,今兒合作——他擦,你收。”
“收什麼?”劉掌櫃順著問。
“收你們鋪門口的腳步。”
顧辰道,“你鋪門口最滑,你就在門口掛個小木牌,寫個‘慢’字。磨刀匠的攤旁邊,掛‘讓’。你們兩家挨著,互相看著。”
劉掌櫃本要頂一句,話到唇邊又咽了,半晌才哼一聲:“行。”
走到長街儘頭,已近午時。朱元璋把布包打開,裡麵是小巧的餅、切成薄片的肉、幾枚棗。
他讓白簪分給每個人。
王福沒搶,等最後拿到一塊餅,笑得見牙不見眼。
李遇坐在門檻上啃餅,鼓擱在膝蓋上,手指還忍不住在鼓邊點。
“你哪隻手更穩?”朱元璋突然問。
李遇一愣:“右手。”
“那就讓左手先落。”朱元璋笑,“讓穩的手等一下,給不穩的手一點時間。”
李遇怔怔看他,點頭:“我記住。”
稍歇後,朱瀚把人分為三支。
朱標帶一支,顧辰帶一支,王福帶一支。
每支前頭立一根紅繩,後頭一個小鼓,中間零零散散插著短木杆。
石不歪扛著籃子,哪一支吵,他往哪兒走,嘴裡絮絮叨叨:“慢一點,再慢一點,誰急誰回去重站。”
三支隊伍像三條細細的河,一條往北,一條向東,一條繞回舊學府。
他們在市井裡穿,有人望,有人笑,有人也跟著試著走三步。
有人不耐煩地擠過,他們不怒,隻把紅繩往旁邊一移,讓出小半步,再把拍子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