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頭偏西,三條河又在舊學府門口合攏。
門上掛著昨日的三雙鞋,旁邊又加了一雙,紅繩長些,垂下來,末梢彆了一個小小的結。
“今日四雙?”白榆數著,“誰的?”
“一雙是李遇。”朱標道,“他鼓敲得穩。”
李遇忙擺手:“我……我不行。”
“你行。”朱標笑,“今日你沒亂。”
“還有一雙呢?”白榆又問。
“磨刀匠。”顧辰道,“他走了水,回來還幫我擦鼓。”
“我擦得不乾淨。”磨刀匠不好意思,“你彆嫌棄。”
“我嫌棄。”陸一叢忽然插嘴,臉卻在笑,“明日你再擦。”
“好。”磨刀匠忙不迭。
夜風又起。眾人坐在廊下,吃了白簪煮的一鍋湯麵。
王福吃得快,顧辰吃得慢,陸一叢把麵條挑起來,放下,再挑起來,又放下,像在調拍子。
石不歪喝了一碗酒,沒醉,罵了兩句,罵著罵著自己笑出來。
朱元璋坐在旁邊,看著這群人,眼裡有光,像把多年前的火又翻出來了一層。
“明日,”朱瀚把碗放下,“去城西那條長街。”
“我去。”朱標立刻應。
“你不去。”朱瀚搖頭,“你留在這兒。你把今日三支隊伍帶的人,一個個過一遍,看誰心浮,誰心縮,誰心懶。你把人的心記住。路誰都能走,人可不一樣。”
“是。”朱標收起笑,認真。
“我去城西。”朱元璋忽道。
眾人愣了一愣。朱瀚看他:“皇兄——”
“我走前頭。”朱元璋微微一笑,“我走三步,彆人跟三步。你走後,盯著。”
“好。”朱瀚不再推。
“王爺。”白簪把空碗迭好,忽然舉手,“我明天想在城西的路口豎牌。不是寫字的牌,是一塊木板,刻四個淺淺的凹:‘站、走、收、讓’。誰路過,手指摸一摸,就記住。”
“成。”朱瀚笑,“你去刻。”
“我刻得醜。”白簪心虛。
“醜也有人摸。”石不歪打嗬欠,“人的手是最好的先生。摸著摸著,刻在心裡。”
次日天剛亮,城西長街的人還不多。
那兒的石板更老,縫更深。抬水的、小販、推車的,步子裡帶著夜裡沒散儘的困。朱元璋走到街頭,沒著急。
他回頭看了一眼隊伍,視線從王福、顧辰、陸一叢、李遇、石不歪、白榆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在朱瀚眼裡一停,像握了個手。
“走。”他說。
第一步落在石縫邊,輕。第二步跨過凸起,穩。
第三步借旁邊一扇門陰影收住,沉。李遇鼓聲不強,卻像一條細線,從皇帝腳跟下抽出來,往前一牽。
後頭的人不自覺地跟著,把自己的腳放進那條看不見的線裡。
“你們是誰?”一個推車的漢子愣愣看他們,“專走三步?”
“走三步起。”王福笑,“走多了累,先走三步。”
“走三步能乾啥?”漢子不信。
“你先走。”顧辰把車把扶住,“你走三步不喘,我再鬆手。”
漢子將信將疑,走了三步,居然沒喘。
顧辰笑著鬆手,他又走了三步,越走越順。走到十步,他自己笑了:“原來我平日都在亂跑。”
“亂跑就累。”顧辰說,“走穩就不累。”
“我記著。”漢子撓撓頭,“你們明日還來?”
“來。”王福大聲,“但不一定在這兒。”
漢子悵然:“那我去哪兒找你們?”
“聽鼓。”李遇小聲。
“聽風。”朱瀚道。
漢子愣了愣,忽然恍然,重重點頭。
街的一側常有人挑水往來,木擔兩頭的水桶貼著人的肩跳。
石不歪看不順眼,抬手一指:“你那擔頭太長,撞了人你還不知。”
挑水的瞪他:“我挑了十年。”
“你挑十年,肩膀也歪十年。”石不歪一點不留情,“短一寸。”
挑水的正要頂嘴,朱元璋忽然走過去,二話不說把擔子接過來。
挑水的一驚,忙伸手去搶:“你放,你放——”
“看著。”朱元璋把擔繩往裡收半寸,肩換了個角度,走三步,再放回去,“這樣挑半天不酸。”
挑水的愣愣地看著,半晌才小聲:“你……你是做過活的人。”
“小時候都做。”朱元璋笑,“我們每個人都做過。隻是後來忘了。”
挑水的哦了一聲,忽然紅了眼。他彆過臉去,咕噥:“我明兒也來站。”
“來。”朱瀚應。
走過兩條巷,又是一段窄坡,坡儘頭是一個舊祠堂門口。
門口的台階被人踩出月牙形的缺口,滑。
一個小廝正從裡頭抱著一堆篾籃出來,腳在邊沿一打滑,差點連人帶籃滾下去。
李遇鼓槌輕輕一頓,前頭的人下意識放慢。朱瀚上前,一把接過其中一個篾籃:“慢。”
小廝嚇得臉都白了,連連點頭:“謝謝……謝謝……”
“彆謝。”朱瀚把籃還給他,“你明日出來,先把鞋底擦一下。門口這塊缺,墊塊木板。”
“我……我得問管事的。”小廝怯怯地說。
“你先墊。”朱瀚淡淡,“你墊了,管事的要是罵你,你叫他來找我。”
小廝怔怔看他,忽然咬牙:“我墊。”
隊伍下了台階,走到一處茶攤。賣茶的老頭把壺往木桌上一磕,熱氣騰騰:“喝點水再走。”
朱元璋接過一碗,笑笑沒喝,遞給李遇:“鼓手先喝。”
李遇兩手接,口還沒湊上,就被石不歪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燙!小心。”
李遇舌頭一吐,笑了,捧著碗吹氣。
顧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輕輕攪,像在調一首曲。王福端兩碗給推車的漢子,一邊遞一邊小聲:“彆一口喝完,慢點。”
“我知道。”漢子突然覺得自己也懂得“慢”的滋味,心裡暖了一陣。
喝完水,朱瀚把隊伍往回帶。他不著急歸院,特意選了另一條人更多的路。
那路口有賣糖畫的,圍著孩子,黏得像蜜蜂;有抬轎的,停在陰影裡歇肩;還有一隻瘸腿的黃狗,躺在牆根打盹。
“讓。”白簪把紅繩往牆邊一插,笑眯眯對孩子們說,“三步看糖畫,三步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