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站在天守閣頂層,推開殘破的紙門。海風裹挾著焦臭與血腥味灌入,吹散了室內殘留的熏香。
兩名親兵正用麻布擦拭地板上的血跡,木紋縫隙裡的暗紅已滲入深處,怎麼擦都泛著黑。
“報——!”
一名傳令兵快步奔上階梯,在門外單膝跪地:“港口已清理完畢,共收殮倭寇屍體四百七十二具,我軍陣亡二十六人,傷二百三十四人。”
“傷兵安置在哪?”
鄭芝龍沒回頭,手指按在窗框上。
“回提督,暫駐本丸禦殿,隨軍郎中正用金瘡藥救治。”
“不夠。”
鄭芝龍轉身,鐵靴踩過未乾的血跡:“征用町民的屋子,把輕傷者分散安置。重傷的…用燒酒衝洗傷口,再敷藥。”
“撫恤金按三倍發放。”
頓了頓,鄭芝龍繼續道:“陣亡將士的骨灰,用福船送回福州。”
傳令兵低頭記下,又補充道:
“另在倉庫發現荷蘭人留下的火藥二十桶,鉛彈三百斤。”
“全部封存,派專人看守。”
鄭芝龍突然眯起眼:“荷蘭商館的人呢?”
“昨夜趁亂乘快船逃了,據了望哨報,往長崎方向去了。”
鄭芝龍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扔給親衛:“按這份名單,把城裡與鬆浦黨勾結的商人全抓來。”
…………
次日黎明,鄭芝龍親赴港口巡視。潮水退去後,灘塗上裸露著十幾具泡脹的屍體,都是試圖泅渡逃命的倭寇。水手們正用長竿將屍首推入海中,任由浪頭卷走。
“提督,福船的火炮已重新裝填。”
水師參將陳澤抱拳稟報:“但有三門紅夷大炮炮膛過熱,需冷卻一日才能再用。”
鄭芝龍點頭,目光掃過港內停泊的船隻。明軍戰船占了東側碼頭,而西側則係著繳獲的倭寇安宅船——船體窄長,甲板上隻有兩門老舊佛郎機炮。
“把這些倭船拆了。”他指向那些安宅船:“木料用來修補我們的舵槳,鐵釘熔了重鑄。”
“那俘虜的倭寇水手?”
“會駕船的留下,其餘充作苦力。”
鄭芝龍踏上棧橋,靴底沾滿黏稠的血泥:“三日內,我要所有戰船恢複戰力。”
“提督小心!”親衛突然上前一步,擋在鄭芝龍身前。
棧橋邊漂浮著幾具倭寇屍體,被潮水推擠著撞擊木樁。其中一具屍體的手突然抽搐般動了一下。
鄭芝龍拔出腰間短銃,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扣動扳機時,手腕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砰!”
鉛彈穿透水中屍體的頭顱,濺起一朵暗紅的水。
“還沒死透的,補刀。”鄭芝龍收起短銃,聲音冷硬。
“是!”
看著親衛領著一群士卒朝小船跑去,鄭芝龍擺了擺手,領著其餘將士登上一艘福船。
造船匠張老五跪在福船甲板上,粗糙的手指撫過一道裂開的船板,指甲縫裡塞滿了木屑,指節因常年掄錘而變形。
“能修嗎?”鄭芝龍站在他身後問道。
張老五沒立即回答,掏出煙袋叼在嘴裡,卻遲遲不點火。半晌才道:“要換三塊船板,還得重新上桐油。”
鄭芝龍問道:“需要多久?”
“兩天。”
張老五吐掉煙袋:“但要二十個壯勞力。”
鄭芝龍轉頭對親衛道:“去俘虜營挑人,要身強力壯的。”
親衛猶豫道:“倭寇會老實乾活?”
鄭芝龍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告訴他們,乾完活賞一頓飽飯。敢耍樣的——全部扔海裡喂魚。”
…………
午時的陽光透過和紙拉門,在評定間的地板上投下班駁的光影。
屋內彌漫著海腥味與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氣息。
十二名和族商人瑟瑟發抖,以‘土下座’的姿勢跪伏在榻榻米上,他額頭緊貼著草編的席麵,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鄭芝龍端坐在主位的折凳上,左手按著刀鞘,右手食指有節奏地敲擊著膝頭。他刻意保持著沉默,讓這份寂靜持續了足足半刻鐘。跪在最前排的茶屋老板森田右衛門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
“抬起頭來!”
鄭芝龍突然用流利的倭語說出‘抬起頭’時,森田的肩胛骨猛地一顫,緩緩直起佝僂的背脊,卻仍保持著低頭的姿勢,視線隻敢停留在鄭芝龍腰間那柄染血的倭刀上。
他能看見刀鞘上‘丸十字’紋飾的縫隙裡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垢。
“鬆浦黨在九州還有多少據點?”
鄭芝龍的聲音不大,卻讓森田下意識地吞咽口水,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滑過眉骨,蟄得他眼睛生疼。
“回、回大人…”
森田的舌頭像是打了結,他不得不停下來深吸一口氣:“肥前藩的唐津、伊萬裡…尚有鬆浦同族把守…但,但兵力不足千人…“
鄭芝龍突然向前傾身,鐵甲的關節處發出‘吱嘎’的摩擦聲。森田能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正刺在自己的天靈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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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崎呢?”
這個問題讓森田的後頸汗毛倒豎。他悄悄用餘光瞥向左側的米商佐藤,後者正以幾乎不可見的幅度搖頭。這個細微的動作沒能逃過鄭芝龍的眼睛。
“長崎是…幕府直轄…”
森田的嗓音開始發抖,一滴汗珠從他鼻尖墜落:“守將小笠原忠真,上月剛調任…麾下、麾下隻有五百足輕…”
鄭芝龍右手突然化作一道殘影。森田隻覺眼前寒光一閃,隨即聽到‘奪’的一聲悶響,一柄短刀精準地釘在他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的縫隙裡,刀尖入木三分。森田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刀柄仍在微微顫動,發出‘嗡嗡’的餘音。鄭芝龍保持著投擲的姿勢,鐵手套的指節泛著冷光。
“若有一句虛言——”
鄭芝龍緩緩起身,鐵靴踏在榻榻米上的每一步都讓商人們渾身戰栗。森田的右手僵在半空,指節因過度緊繃而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