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長江水寨。
天光不算明媚,厚重的雲層低低壓在江麵上,透出幾分灰白的光。浩渺的江麵被染成一種沉鬱的鉛灰色,水波不興,倒映著兩岸森然的營寨和如林的桅杆。
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氣,混合著桐油、纜繩和鐵鏽的味道,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大軍集結的肅殺與壓抑。
今日是梁帝蕭銑檢閱水師的日子。
水寨中央最大的碼頭上,早已搭起一座高聳的觀禮台,旌旗招展,黃羅傘蓋在江風中獵獵作響。
梁帝蕭銑端坐於傘蓋之下龍椅之上。他年近四旬,身著明黃龍袍,頭戴翼善冠,麵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但此刻卻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眼袋深重,眼神有些飄忽,仿佛強撐著精神。他努力挺直腰背,做出威嚴的姿態,但那華麗的龍袍穿在他略顯單薄的身軀上,總給人一種空落落、難以壓伏的感覺。
觀禮台上,文武重臣分列兩旁。
最顯眼的,自然是水師提督雷世猛。他今日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水師提督官服,深藍底子繡著銀色水波紋,頭戴插著翎羽的兜鍪,努力將肥胖的身軀挺得筆直,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容,不住地向蕭銑躬身解說水師陣列。然而,細看之下,他額角不斷滲出的細密汗珠,以及那笑容深處一絲極力掩飾的僵硬和驚惶,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寧。
緊挨著蕭銑右手邊的,是一個笑容和煦的年輕人。一身錦袍,玉帶纏腰,手持一把描金摺扇,風度翩翩,正是巴陵幫少主、梁國實際上的財神爺和影子掌控者——香玉山。
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江麵浩蕩的船隊,眼神深處卻帶著商人審視貨物般的精明與掌控一切的從容。
香玉山身側,俏立著一位身姿婀娜、容顏嬌媚的女子。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勁裝,外罩一件華美的輕紗披風,勾勒出曼妙的曲線,正是巨鯤幫幫主雲玉真。她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巧笑倩兮,時而對蕭銑軟語幾句,引得蕭銑微微頷首,時而又與香玉山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在這肅殺的軍陣之中,她如同一朵嬌豔卻帶著毒刺的罌粟,格格不入卻又無人敢忽視。
在他們身後,十多名水陸兩軍的將領肅立。董景珍係的將領大多麵色沉凝,身姿挺拔如鬆,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水寨各處。而依附於香玉山和巴陵幫的將領,則顯得輕鬆許多,甚至帶著幾分諂媚之色,目光不時飄向香玉山和雲玉真。小小的觀禮台,儼然已是梁國朝堂傾軋的縮影。
“陛下請看!”
雷世猛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激昂,他指著江心:“我大梁水師主力,艨艟鬥艦三百艘,走舸快船不計其數,皆已列陣完畢!將士用命,誓保我大梁長江天塹,萬無一失!”
隨著他的話音,江麵上號角齊鳴,沉悶雄渾的聲音在江麵回蕩,壓過了風聲水聲。
隻見數百艘大小戰船,以艨艟巨艦為核心,排開嚴整的陣列。巨大的船身披著濕漉漉的黑色船衣,船舷上包裹著鐵皮,撞角猙獰。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水兵身著號衣,手持長矛弓弩,肅然挺立。船帆尚未升起,但桅杆如林,透著一股沉默的力量感。
“演武開始!”
傳令兵揮動令旗。
鼓點驟起,密集如雨點敲打在牛皮鼓麵上。
江麵上的戰船聞令而動。大型艨艟沉穩如山,緩緩調整方位,船頭巨大的拍竿一種利用杠杆原理砸擊敵船的裝置緩緩升起,如同巨獸的獠牙。輕捷的走舸如同離弦之箭,在水麵上劃出白色的浪痕,靈活地穿插於大船之間,模擬著襲擾、包抄的戰術。弓弩手在甲板上列隊,對著江麵上預設的標靶,引弓待發,箭簇在灰白的天光下閃爍著點點寒芒。
“放!”
隨著一聲令下,弩箭如飛蝗般激射而出,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密集地釘在遠處的浮靶之上,激起一片水。緊接著,巨大的拍竿帶著沉悶的風聲轟然砸落,模擬著撞擊敵船的雷霆之勢,激起丈高的水浪。
“好!好!壯哉我大梁水師!”
蕭銑蒼白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激動的紅暈,忍不住撫掌讚歎。這浩大的場麵,這森嚴的軍威,暫時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霾,讓他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幾分“中興”的希望。
“全賴陛下洪福,雷提督治軍有方。”
香玉山適時地微笑著躬身奉承,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蕭銑耳中。
雲玉真更是嬌聲道:“陛下乃真龍天子,自有百靈護佑,區區宵小,何足掛齒?”
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引得旁邊幾位將領心神搖曳。
雷世猛更是連連叩首:“臣等願為陛下,為大梁,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其他將領也紛紛躬身附和,聲浪一時壓過了江風。
然而,在這看似一片“忠勇”的表象之下,董景珍係的將領們,看著眼前耗費巨大的“表演”,看著雷世猛那近乎諂媚的姿態,再聯想到日益窘迫的軍糧和底層士卒的怨聲,眉頭皺得更緊,眼神中充滿了憂慮和不屑。香玉山一派的人,則帶著輕鬆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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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銑沉浸在這虛假的強盛幻象中,臉上帶著滿足而虛弱的笑容。
唯有雷世猛,在叩首的間隙,目光掃過江麵上那如林的戰船,心中沒有半分豪情。這些看似強大的戰船,如今在他眼中,不過是漂浮在深淵之上的囚籠。
江麵上的演武正進行到最激烈處,鼓聲震天,拍竿砸落的水浪如柱,箭矢破空的銳嘯不絕於耳。觀禮台上,蕭銑臉上的紅暈因激動而加深,香玉山的摺扇輕搖,雲玉真的巧笑嫣然,雷世猛唾沫橫飛地講解著,一派“強盛”氣象。
突然!
嗚——!
一道截然不同的號角聲,穿透了演武的喧囂,自長江下遊滾滾而來!這號角聲蒼涼、雄渾、帶著一種無可匹敵的穿透力,仿佛來自深海巨獸的咆哮。
觀禮台上所有人,包括正在興頭上的蕭銑,都猛地一滯,驚疑不定地循聲望去。
隻見下遊江麵,厚重的鉛灰色水天相接之處,一個巨大的黑影,如同從水底升起的島嶼,正以驚人的速度破浪而來!
那黑影越來越大,輪廓迅速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