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一役後的第七日。
殘陽如血,將瓦崗寨染成了一片淒厲的赭紅色。
寨牆多處坍塌,往日高懸的“魏”字大旗破敗不堪,被箭矢撕成條狀,無力地垂在旗杆上,偶爾隨風晃動,發出沉悶的拍打聲。
寨內空場上,臨時搭建的醫棚擠滿了傷兵。血腥味與草藥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盤旋不散,引來成群的綠頭蒼蠅,嗡嗡作響。幾個軍醫滿麵油汗,衣衫被血汙和汗水浸透,在傷員間來回奔走,動作因連日的勞累而顯得遲鈍麻木。不時有痛苦的呻吟和偶爾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暮色,隨即又沉寂下去,彙入這片沉重的哀鳴之中。
李密獨自站在點將台上,一身玄甲未卸,上麵的刀箭創痕縱橫交錯,左肩處一道深痕甚至割裂了甲葉,露出內裡暗褐色的血跡。他雙手撐著台邊班駁的木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位曾叱吒中原的魏公,此刻背影竟顯得有些佝僂,連日苦戰在他臉上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眼窩深陷,顴骨凸出,胡須雜亂地糾結在一起,唯有那雙眼睛仍銳利如鷹,卻盛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
目光掃過寨內慘狀,最後定格在不遠處一堆剛剛點燃的屍堆上。那是今日清理戰場送回來的陣亡將士,已無法單獨安葬,隻能集體火化。
火焰吞吐,黑煙滾滾上升,將夕陽切割成破碎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幾名士兵麵無表情地往火堆中添加柴薪,他們的動作機械而麻木,臉上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看不出悲喜。
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身後傳來。李密沒有回頭,知道是徐世積來了。
“魏公!”
徐世積的聲音沙啞,左臂用布帶吊在胸前,臉上有一道剛剛結痂的傷痕:“今日又清點出陣亡將士七百三十一人,重傷者逾千。能戰者.已不足三萬。”
李密沉默良久,直到一陣風吹來,將屍堆的黑菸卷向他們,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乾澀:“黎陽倉那邊情況如何?”
“宇文智及殘部已北竄,王伯當正在收拾殘局。但糧食”
徐世積頓了頓,澀聲道:“為支撐童山之戰,倉中存糧已去大半。”
“篤…篤……”
李密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木欄,發出篤篤的聲響。
這一戰,他賭上了瓦崗的全部精銳,雖然擊退了宇文智及,卻幾乎拚光了老家底。如今軍中精銳儘喪,糧草短缺,而西邊洛陽城中,那個該死的王世充,恐怕早已虎視眈眈,磨利了爪牙。
“傳令下去……,”
李密終於轉過身,目光落在徐世積綁著的手臂上:“傷勢如何?”
“無礙,箭簇已取出,將養幾日便好。”
徐世積勉強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消失在嘴角:“隻是秦將軍傷勢沉重,高熱不退,軍醫說今晚是關鍵。”
李密眼神一暗。秦瓊在童山之戰中為救他,身中數箭,若不是他拚死相護,自己早已命喪黃泉。如今瓦崗損兵折將,連他最倚重的大將也生死未卜。
“用最好的藥,務必救回叔寶。”
李密聲音裡帶著一絲微顫:“召集眾將,一個時辰後議事廳集合。”
“包括單將軍嗎?”徐世積謹慎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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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的目光驟然冷峻。單雄信在童山之戰中保存實力,遲遲不至,若非如此,瓦崗何至於損失如此慘重。但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內部不能再起紛爭。
“包括他。”李密最終點了點頭,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徐世積點頭領命,轉身離去。李密再次望向那片焚屍的火光,夕陽已大半沒入遠山,黑夜正從東麵蔓延而來,吞噬著最後的光明。
……………
夜幕完全降臨,瓦崗寨內點燃了零星火把,卻驅不散濃重的黑暗與壓抑。
營帳之間,傷兵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與巡邏士兵沉重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幾個士兵圍坐在一處篝火旁,默默地分食著稀薄的粥飯,粥水裡幾乎看不見米粒,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菜和樹皮。
“聽說黎陽倉也沒多少糧食了。”
一個年輕士兵低聲道,他的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卻已滄桑如老翁。
旁邊一個滿臉胡茬的老兵冷哼一聲:“打來打去,最後連飯都吃不上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在家種地。”
“種地?天下大亂,哪裡還有地可種?”另一個瘦高個士兵插話:“本以為跟著魏公能打出個太平盛世,如今看來.”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眾人都明白那未儘的含義。童山一戰,瓦崗軍雖然名義上贏了,卻付出了太過慘重的代價。幾乎每個營隊都有相識的戰友永遠留在了那片山坡上,他們的屍體堆積如山,鮮血染紅了童山的每一寸土地。
“我聽說王世充在洛陽招兵買馬,糧草充足。”年輕士兵壓低聲音:“若是瓦崗待不下去了”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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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厲聲喝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這種話也敢亂說,不怕砍頭嗎?”
年輕士兵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但那種子已經種下,在心中悄悄發芽。
在另一處營帳後,三個士兵偷偷分享著一小壺濁酒。酒能麻痹痛苦,暫時忘卻失去兄弟的悲傷和未來的迷茫。
“張二哥沒回來。”
一個矮壯士兵猛灌一口酒,擦擦嘴:“說好打完這仗一起回老家看看的。”
“李麻子也沒回來,還有趙大哥”
另一個接話,聲音哽咽:“他們都留在童山了。”
第三個人沉默地拿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然狠狠地將壺摔在地上:“這他娘的打的什麼仗!宇文閥是打跑了,可咱們瓦崗也快完蛋了!聽說王世充那龜孫子正在洛陽看咱們笑話呢!”
“小聲點!你想找死嗎?”
“死?老子在童山就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怕什麼?”
話雖如此,他的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整個瓦崗寨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恐慌和絕望。士兵們不再像往日那樣高聲談笑,即使交談也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充滿疑慮。許多人偷偷收拾行裝,將能帶走的乾糧和值錢物品藏在身上,做著隨時離開的準備。
軍官們試圖維持秩序,但連他們自己也都信心動搖,懲罰不再如往日那般嚴厲,甚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軍紀正在悄然鬆懈,如同一堵正在緩慢坍塌的牆。
值夜的士兵無精打采地靠在哨塔上,目光不時飄向遠方黑暗中的原野,仿佛在期待什麼,又像是在害怕什麼。每個人的心頭都壓著一塊巨石,感覺到瓦崗寨這艘大船正在緩緩下沉,而他們無力回天,隻能眼睜睜看著水麵逐漸漫上甲板。
一種無聲的共識在軍中蔓延:瓦崗已非久留之地。隻是下一步該去向何方,無人知曉。所有人的希望與恐懼,都係於那個正在議事廳中進行的會議,係於那個曾經英明神武、如今卻顯得疲憊不堪的魏公李密身上。
……………
瓦崗寨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