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引史事??引史事與今所論議之事相比較,不可謂為用典也。如老杜詩雲,“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詩雲,“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杜詩雲,“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雲“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語??此亦非用典也。吾嘗有句雲,“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雲,“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此乃引語,非用典也。
以上五種為廣義之典,其實非吾所謂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狹義之典,吾所主張不用者也。吾所謂用“典”者,謂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是謂“用典”。上所述廣義之典,除戊條外,皆為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謂用典與非用典之彆也。狹義之典亦有工拙之彆,其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其拙者則當痛絕之。
子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謂用字簡而涵義多者也。客中無書不能多舉其例,但雜舉一二,以實吾言
1東坡所藏“仇池石”,王晉卿以詩借觀,意在於奪。東坡不敢不借,先以詩寄之,有句雲,“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此用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東坡又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詩雲“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此雖工已近於纖巧矣。
3吾十年前嘗有“讀‘十字軍英雄記’”一詩雲“豈有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兩典包儘全書,當時頗沾沾自喜,其實此種詩,儘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華僑誄陳英士文有“未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钅且,乃戕趙卿”四句,餘極喜之。所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國維詠史詩,有“狼虎在堂室,徙戎複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謂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譬比方之原意;惟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用典之弊,在於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於使事用典之繁,而轉忘其所為設譬之事物,則為拙矣。古人雖作百韻長詩,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與白香山“悟真寺詩”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長律則非典不能下筆矣。嘗見一詩八十四韻,而用典至百餘事,宜其不能工也。
醜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懶惰之人,不知造詞,故以此為躲懶藏拙之計。惟其不能造詞,故亦不能用典也。總計拙典亦有數類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幾種解釋,無確定之根據。今取王漁洋“秋柳”一章證之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裡青荷中婦鏡,江乾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此詩中所用諸典無不可作幾樣說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學所以達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讀五車之書,然後能通其文,則此種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語,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語,是其例也。今人言“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寫山高與天接之狀,而曰“西接木巳天傾”是也。
5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往亂用作普通事實。如古人灞橋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種特彆土風。陽關、渭城亦皆實有所指。今之懶人不能狀彆離之情,於是雖身在滇越,亦言灞橋;雖不解陽關、渭城為何物,亦皆言“陽關三疊”,“渭城離歌”。又如張翰因秋風起而思故鄉之艸專羹鱸膾,今則雖非吳人,不知艸專鱸為何味者,亦皆自稱有“艸專鱸之思”。此則不僅懶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種種,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說也。
七曰,不講對仗
排偶乃人類言語之一種特性,故雖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間有駢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三排句也。“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聲之平仄,詞之虛實者也。至於後世文學末流,言之無物,乃以文勝;文勝之極,而駢文律詩興焉,而長律興焉。駢文律詩之中非無佳作,然佳作終鮮。所以然者何?豈不以其束縛人之自由過甚之故耶?長律之中,上下古今,無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先立乎其大者”,不當枉廢有用之精力於微細纖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廢駢廢律之說也。即不能廢此兩者,亦但當視為文學末技而已,非講求之急務也。
今人猶有鄙夷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聞此言而卻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語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參看上文第二條下。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人韻文,觀唐、宋人白話之詩詞可見也。及至元時,中國北部已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遼、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
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之類,戲曲則尤不可勝計。關漢卿諸人,人各著劇數十種之多。吾國文人著作之富,未有過於此時者也。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可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可無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交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歐洲中古時,各國皆有俚語,而以拉丁文為文言,凡著作書籍皆用之,如吾國之以文言著書也。其後意大利有但丁〔dante〕諸文豪,始以其國俚語著作,諸國踵興,國語亦代起。路得〔ther〕創新教,始以德文譯“舊約”、“新約”,遂開德文學之先。英、法諸國亦複如是。
今世通用之英文“新舊約”乃一六一一年譯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歐洲諸國之文學,在當日皆為俚語。迨諸文豪興,始以“活文學”代拉丁之死文學;有活文學而後有言文合一之國語也。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複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曆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此“斷言”乃自作者言之,讚成此說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采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於鑠國會,遵晦時休”之類,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
結論
上述八事,乃吾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遠在異國,既無讀書之暇晷,又不得就國中先生長者質疑問難,其所主張容有矯枉過正之處。然此八事皆文學上根本問題,一一有研究之價值。故草成此論,以為海內外留心此問題者作一草案。謂之芻議,猶雲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誌有以匡糾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