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甌茶招呼英娘在桌邊坐下,借著油燈的微光,她仍然敏銳地發現了女孩子的眼皮,是腫的。
“哭過了?說吧,她們怎麼又欺負你了?”杜甌茶直截了當地問。
英娘卻不說具體的事,隻囁嚅道“她們不喜歡我。”
杜甌茶淡淡道“我若是她們,我也不喜歡你。你長得這樣美,性子也活潑,愛說愛笑,常把姚娘子逗得嗆一口胡豆飲子。你們都是西軍的遺孤,去歲冬至祭祖,那麼多娃娃哭,你卻不哭”
英娘辯解道“我阿父,元祐年間就戰死了,我那時不過兩三歲,不記得他的模樣,祭奠時硬要對著天嚎啕,真的嚎不出來。我是劉將軍家養大的,若是劉將軍戰死了,我倒還會痛哭一場。”
英娘這耿直的丫頭,說得這樣不忌諱,被貿然打斷的杜甌茶,卻並未著惱隻搖頭輕歎一聲,繼續道“還有,你的丹青天賦了得,不過跟著張先生學了小半年,就落筆自如。瓊林宴那日,你的畫,連狀元郎都讚不絕口。所以,如果我是她們,我也討厭你。”
英娘麵色倏地一變,怯懼地看著眼前這位長姐一樣的學坊管事。
杜甌茶拂去冷色,笑道“但我不是她們。甌茶,我覺得你很好,我喜歡你,姚娘子也喜歡你。鵪鶉灰雀自慚資陋,總是對鴻雁黃鵠心存嫉恨。你莫在意,你的前程,也不會是她們給的。”
英娘微張著雙唇,緊張地聽完,終於鬆了口氣,眼眸中充滿了感激。
杜甌茶起身,去梳妝匣裡拿出個小盒子,擺到英娘麵前,柔聲道“這是端王府裡,每歲初春都會給女眷和養娘們發的梅香花鈿,我多要了三四個,送你。好的花鈿,背後的魚膠,特彆容易嗬開,粘到肌膚上,你再是跑跑跳跳,它都不會掉落的。”
英娘受寵若驚地盯著盒子裡那幾枚花鈿。
這種妝品,她隻在劉夫人臉上見過,印象中,就是螺鈿拚的一朵六棱小花,哪裡比得上端王府裡這些,金箔蝶翼的,一圈珍珠的,甚至,還有藍綠色的翠鳥羽翼細細粘成一朵子母祥雲的,比沈老師的緙絲還精致絕妙。
“杜娘子,我,我哪配得上這樣的好物!”
“傻丫頭,玉容承新妝,你怎地不配了?你難道不曉得,那日在瓊林苑,你便是站在師師娘子身畔,光彩也不遜於她。我在一旁瞧得分明,好幾個年輕進士,說是擠過來看你畫畫,目光哪是在畫紙上,一個個的,都在偷偷看你。”
英娘羞赧埋頭,貝齒輕咬嘴唇,心中卻分明蕩漾起陣陣歡喜。
杜甌茶又往那春情萌動的火苗兒裡,添一把柴,笑道“便是徐侍郎過來時,也多望了你幾眼。嗯,過幾日我去給徐侍郎送禮時,一定得告訴他,哪一幅畫,是你畫的。”
“哎,杜娘子,你莫說了。”
“好的,不說男子的事。英娘,我隻是想告訴你,莫與庸人爭閒氣,你將來的天地,寬得很。”
杜甌茶邊說,邊從妝奩匣子裡挑出一隻錦囊,將幾枚花鈿裝進去,遞給英娘。
“這樣便不起眼了,她們也見不著。你收好,總有用得著的時候。回去吧。”
英娘一疊聲地道謝,接過錦囊,輕輕撥開褙子的前襟,塞進中衣內側的貼袋裡。
她揣著這份滿含偏愛的珍貴禮物,走到院子裡,抬頭望天,隻覺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都好像是無數帶著認可、鼓勵、關注乃至愛慕的眼睛。
少女很自然地就回憶起瓊林宴那日的畫麵,那些來自男性的目光。
最後,回憶的畫麵,定格為一張中年男子的麵孔。
方才,杜娘子說,徐侍郎那日,也瞧過自己幾眼?
英娘在出神中,有些美妙的困惑。
以她有限的認知判斷,穿紫袍的官,品階很高,應該都是韓相公那樣的白發老翁吧。
可是徐侍郎,看起來,並不算老呀。
嗯,好像,隻比姚娘子的夫君,那位邵提舉,年紀大一點點。
卻比邵提舉,還好看。
春意沉醉的夜風中,英娘的臉,又紅得發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