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聲浮雲待君還!
人們都說,尚書府的二小姐腦子不太正常。不正常這種形容本身並無定義,但架不住與正常人相比。
尚書府嫡出的大小姐就是人們在茶餘飯後用來與二小姐相比的正常人。
首先,她天生才貌齊備,福慧雙修;其次,她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後,她閒暇彆無所愛,唯好書法。雖然大小姐不算普通,但她符合人們對正常人的基本定義。
而庶出的二小姐卻放著好好的受寵日子不過,在府內做儘傷風敗俗之事後,主動與多次忍讓她的崔尚書斷了父女關係,背著一張琴就出走了。
怎麼看,這二小姐的腦子都不太正常。
一年後,大小姐為患了顫症的父親代筆了一封奏折。皇帝見過這本鸞飄鳳泊的奏折之後便愛不釋手,歎惋自以為閱遍天下名卷,卻從未見過如斯仙露明珠的墨寶。
儘管崔尚書反複推辭自家女兒的書法不過是家雞野鶩,難登大雅之堂,但大小姐還是奉旨進了宮。皇帝本來隻求一觀何人能寫出這等天下第一美豔的字,卻在見到大小姐之後改變了想法。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大小姐的字並不是天下第一美豔,大小姐才是。
大小姐的字如雲舒雲卷,大小姐的人讓皇帝煩憂時舒心,蹙眉時舒展。僅僅不到一個月,大小姐便被封了妃,賜號舒,住進了皇帝在寢殿旁連夜修建的丹青閣。
而此時的二小姐已經在尋芳院裡紮穩了腳跟,成了這京城人人都想一睹芳容的頭牌。
有時候人們的想法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人們對二小姐的看法也是如此。現在,所有人都覺得二小姐的腦子並非不太正常,而是太不正常。
同根不同命這句話有時聽起來很是殘忍,但大小姐給皇上誕下第一個皇子並封為貴妃之後,人們就漸漸忘了在尋芳院夜夜笙歌的二小姐。畢竟,誰會在往手上戴金邊翡翠嵌寶鐲時,會聯想到這雙手也可以用來倒騰泥巴塗汙抹穢呢?此時二人已是雲泥之彆,似乎再將兩者在一起談起便是對大小姐的侮辱,也是對二小姐的嘲諷。
人們對二小姐的看法再次發生變化是在五年後。
尚書府一夜之間被抄家,朝廷給出的理由是謀反。雖然崔尚書無論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會造反的人,但就在那天,連那個修花的家丁都再沒能活著走出尚書府。和崔尚書有關係且沒被處死的隻有兩人:一個是他那被打入冷宮後不久便突然薨逝的大女兒舒貴妃,一個是他的外孫——已過繼給皇後撫養的大皇子。
至於二小姐,和崔尚書了斷父女關係多年,已不再算與崔尚書有關係的人了。但皇帝終不放心,當皇帝親軍衝進尋芳院時,在樓下便聽到了二小姐在樓上和著琴聲的歡歌笑語。
當親軍統領踹開大門,把崔尚書的頭扔到衣衫不整的二小姐懷裡,纏扭在二小姐身邊的狎客立刻失了神,大叫一聲癱在地上便嚇昏了過去。而二小姐仔細看清了父親的臉後,卻喜上眉梢,捧腹大笑。
笑罷,二小姐款款走向廊台,對著被親軍團團包圍驚慌失措的狎客們柔情萬種地說道:“各位爺,各位姐妹,今日是小女子這輩子最快活的一天,大家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儘管開口。”隨後,又神采飛揚地麵向老鴇道:“媽媽,今晚所有客人的花銷都記在我的賬上,我請了。”
話音剛落,場上的狎客便全部歡呼雀躍起來。親軍統領自以為見過各種大風大浪,但二小姐那雙一絲悲懼都沒有的眼睛卻讓他陷入了疑惑。
二小姐見親軍統領盯著自己,便婀娜多姿地朝他走來。隻見搖搖欲墜的鈿頭隨著身體的擺動,從釵橫鬢亂發絲間脫落。這閃著寶翠光輝的金鈿,掉在金銀絲雙織牡丹的地毯上,卻未發出落地應有的鈍響。也許是厚重的地毯吸減了金鈿的聲音,也許是二小姐那突然散開,比燭火的光芒還耀眼的柔滑長發驚呆了在場所有人。
據說眼睛在不夠用的時候,也許會向其他器官借用精力。這時的親軍統領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聞不到任何氣息,品不到任何味道,觸不到任何溫度,整個頭腦中隻有那隨著步履飄逸而又發出照亮房間光澤的黑發。那一縷縷的發絲仿佛一個無底且無法掙脫的黑色漩渦,狠狠將他的眼睛吸入其中。
他聽到她在跟他講話,但講的是什麼,他聽不清;他聞到她身上散發著奇妙的幽香,但從哪裡傳來,又從哪裡散去,他嗅不出;他知道自己的嘴正在被她的唇撬開,但她的舌尖是什麼味道,他嘗不出;他感到自己壯實的身軀被她挽住,她那纖細又潔白的手臂像水一樣淌過他的鎧甲,卻不知它到底有多軟,是溫還是寒。
他試圖鎮靜自己的心緒,堅定地閉上了眼。冷靜下來後,他的耳朵漸漸聽到了周圍的嗤笑聲,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麼,一邊狼狽地扶正衣甲往出走,一邊氣急敗壞地衝著手下吼道:“看什麼看!還不快走!”
狎客的笑聲再次響起,尋芳院再次笙歌鼎沸。
二小姐喚人抬走了房裡被父親人頭嚇到依然昏迷不醒的客人,便鎖緊了房門,獨自彈起了琴,卻沒有和著曲。
至於二小姐是在哭,還是在笑,也沒人知道。
在這尋芳樓裡,笑聲沒有最大,隻有更響;而哭聲就像那落在毛毯上的金鈿頭本應發出的脆響,無論墜得多狠,聲音也會被吞沒。
“這世道有點不太正常。”
人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位不正常的二小姐。
雖然二小姐不太正常,但是尚書府的沒落更不正常。生而為人,還有什麼比死於非命更不正常的呢?人活於世,還有什麼比安穩度日更為正常的呢?
比起在冷宮中不知死於何故的大小姐,尋芳院裡門庭若市的二小姐似乎活得更自在,更逍遙。
沒落得不正常的尚書府,隻有這不正常的二小姐活了下來。
殊不知,這不正常的世道,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