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聲浮雲待君還!
墨勻十五歲生日那天,二小姐將一枚大紅袍鳳血石印章贈與她作為及笄之禮。
墨勻以為,二小姐以前不讓她在寫完的書畫上落章,是為了讓她在今天得到這枚屬於自己的印章。
但是,她剛接過這枚印章便意識到,這枚印章並不屬於她。人們在書畫完成後都會蓋印,以示作品的出處和作者。但是這枚章上所刻的小篆,分明是“崔鴻欣印”四個字。
這枚印章她雖然是第一次見,但章上的文字她再熟悉不過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臨摹研習的就是刻著這枚印章的書法。
崔鴻欣,便是大小姐的名字。
墨勻不知此時的自己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不滿。
她慶幸,自己一介無名小卒,竟然可以擁有這位從未謀麵的書法大師的印章。她不滿,她研習書法數年,卻不能書寫屬於自己的字,而是始終活在模仿崔鴻欣的陰影下,直到如今,甚至沒有一件可以證明自己獨立存活於世的物件。
印章在墨勻的眼裡,可以說是一個書法家的靈魂。她得到了崔鴻欣的靈魂,卻丟失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但她即使沒有靈魂,也不會淪為行屍走肉。因為有一個人可以證明她的價值,那就是儘歡。
見到墨勻拿到印章後那由欣喜轉為疑惑,再變成失落,最終卻止於糾結的神色後,儘歡立刻讀懂了她的心思。他想,也許自己給她準備的禮物她會喜歡,也正需要。
儘歡從懷裡掏出一個做工精致又粗糙的小木盒,帶著充滿安慰的柔情塞進墨勻僵硬的手中。說它精致,是因為它光滑如玉,方方正正,打磨精細,嚴絲合縫;說它粗糙,是因為,盒蓋上鏤雕的桂花圖,實在是太醜了。
墨勻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這麼醜的桂花,除了儘歡,沒人能畫得出。看樣子,這個盒子便是儘歡為了自己的及笄之禮,提前很久便認真準備好的。
她在儘歡不住的示意下,打開了木盒的蓋子,隻見一塊溫潤樸素的青田凍石安安靜靜地躺著那裡。
比起貴氣逼人的鳳血石,這塊青田石猶如一個不施粉黛的小家碧玉,雖不及大家閨秀驚豔,卻也著實溫柔親和,惹人喜愛。
墨勻取出這塊青田石仔細端詳,隻覺得它形態延自然肌理而生,側看如峰巒,俯視若盤龍。這石頭未經過分雕琢,渾然天成,竟十分耐看,雖然材質並不珍稀,卻也算一塊相當難得的奇石。
當墨勻將石頭翻到背麵時,她突然忍不住淚流滿麵。
隻見它背後用小篆刻著四個她夢裡都沒敢想過的四個字——崔墨勻印。
這麼醜的字,也隻有儘歡寫得出。但是在墨勻眼裡,這是天底下最生動最耐看的四個字。
儘歡笑著幫墨勻溫柔地拭掉眼角的淚珠,然後用兩隻食指輕輕地戳在她柔滑的臉頰,調皮地往上一滑。墨勻麵龐的肌肉被帶動,被活生生擺出一個好看的笑容。
儘歡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千金一笑也甘當。
原來,儘歡喜歡看她笑。雖然她隻要一見到儘歡,就會抑製不住自己的喜悅,但每每受到委屈,她都會撲到儘歡懷裡大哭一場,在他麵前,她從不曾隱藏自己的一絲情緒。
但今天的她已經及笄,是一個成熟的大姑娘了,不能遇事便哭,她的儘歡哥哥喜歡看她笑。
此刻起,她下定決心,無論今後要受何等天大的委屈,在他麵前,她隻會在他眼中展示出最美好的模樣。
墨勻笑著,撲進儘歡懷中。儘歡一臉寵溺地擁她出了書房,在院裡的桂花樹旁默默蹲下,讓她坐上自己的肩頭。墨勻熟練地就位,用腳跟輕輕點了點他的胸口,示意自己已經坐穩。儘歡便扶穩墨勻的腳踝,在桂花樹下邊笑邊跑。
墨勻把手高高舉過頭頂。小時候,她總是碰不到盛放的桂花。雖然每年她都會比量著自己還差多高便能觸碰到那芬芳的花朵,但是第二年,她長高了一些,桂花樹也長高了一些。
幾年下來,她抬眼望著始終碰不到的桂花痛哭失聲。仿佛她碰不到的,不僅僅是這盛放在眼前卻遙不可及的芳華,也是她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都追不到的渺茫的幻影。
這種困擾,在擅長解決問題的儘歡眼中並不是什麼問題。他從墨勻如寶石般的淚珠下讀出了這個小東西為什麼哭。他在墨勻麵前蹲下,用柔軟的手為她擦了擦淚,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讓她坐上來。墨勻坐在儘歡肩頭,將手伸向從濃密花影的裂縫間漏出的一隙天空。這一瞬,她摸到了與空氣不同的另一種柔軟。原來,活著的桂花是這般細嫩,帶著一絲絲陽光的溫度和鮮活欲出的水分,像極了她那脆弱又向往自由的心。儘歡圍著桂花樹跑起來,桂花嬌滑的觸感在她指尖飛舞,甜美的香氣隨著被觸落的桂花,如瓢潑大雨一般灑滿兩人全身。
這是每年桂花盛開時,墨勻最愛的遊戲之一。
可能是因為這棵桂花樹多年來都一直默默陪伴他們成長,因此,墨勻每一年在儘歡的肩頭上觸摸桂花時,都未曾發覺時光的流淌。
墨勻的思緒從童年飛回眼前,她突然發現,儘歡已經從唇紅齒白的秀氣男孩,變成了一個美如冠玉,神采飛揚的翩翩少年。小時候看到儘歡,隻知道他生得好看,見了便心生歡喜。現在的她,卻不敢和他四目相對,他的俊美太過耀眼,已經失去了聽覺的她,知道自己一旦擁有了彆人未能擁有的珍寶,便要失去一些作為補償。她開始擔心自己看得太久,連視力也會失去。
墨勻玩累了,便靠著儘歡在樹下睡著了。儘歡望著墨勻那純淨無瑕的麵頰,若有所思地歎了歎氣。
如果墨勻當初沒有吃下二小姐的那盒點心,應該也能和其他平凡的女孩一樣,擁有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但她注定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她也注定要承受平凡女孩不該承受的一切。
儘歡知道,墨勻的聽覺是可以恢複的,隻要二小姐同意,他便可以為墨勻備好一切可以治好她耳疾的藥引。
但是二小姐不會同意。
在儘歡眼中,和二小姐的意願相比,這個被他寵上天的小姑娘是生是死,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