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張棐褚恰拾掇完樓上,下來見薛淩叱人,忙上前笑道“怎麼了?”未等她答,又趕忙輕斥了聲夥計“以後留神些。”
薛淩本不是刻意刁難,何況張棐褚已然說了以後,她也不好再替人管教下人,揚了揚手上錢袋,笑道“算了算了,我沒瞧見,今兒個我手氣好,不如請你喝一杯?”
張棐褚笑笑便罷,二人同行出了大廳,身後寥寥人探究,問小廝道“那小娘子與張掌櫃來往親密,該不會你們坊子裡連手做局討她芳心罷。”
小廝尚不知薛淩身份,隻道是薛淩這兩日確來勤了些,又見張棐褚顧盼殷勤,必然是個人物。
然再是個人物,也沒有賭坊合起來就為逗她一笑的道理,再說了,真有這麼回事,那也不能認了去啊,他扯長了嗓子叫屈“杜爺這話可是要砸咱們招牌了”
薛淩多少聽得身後喧囂,難得體貼問了句“怎麼,他們懷疑我出千?”
張棐褚道“也不儘然,無非瞧得你我關係甚密,怕不公正。”
薛淩若有所思,到了沒說什麼,本說直接要走,張棐褚指了指她錢袋子道“你這本錢大,贏的也不少,雖說我不憂你安危,到底要替坊子名聲著想。萬一姑娘路上被人劫了道,傳出去定有人疑永盛輸不起,遣人背後下黑手呢。”
薛淩著實被這個“劫了道”逗的不清,憋笑道“是嗎,那張掌櫃的是要去請百十個狗腿子給我開道?”
她是孤身入場沒錯,但周遂遣了人暗地裡跟著,雖說沒百十來個,但這可是天子腳下的朗朗乾坤,尋常宵小暗殺絕對近不到身前。
以她的推斷,張棐褚武藝可能不高,不過絕對會個三招兩式,不至於真以為自己一個弱質女流。說什麼被人劫了道,是有些故意逗笑的成分。
張棐褚看她忍笑,極正經道“非也非也,姑娘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姑娘大可把銀子掛在賬上,隨用隨取,豈不更好。”
這話還真是有理,薛淩一琢磨,念了聲“是哦,你們還有這營生呢。是不是存你賬上還能拿去放個印子錢”。說著話轉身往樓上去,她知賬房在二樓,邊走邊不忘念叨“怎往日不見你說起,害我回回拎一袋子。”
張棐褚跟著上樓,耐心等她嘀咕完,笑道“往日不見姑娘手氣這般旺,就罷了。”
今日手氣是好,薛淩又笑得兩句,隨著迎來的小廝去賬房處開了個牌子,鄭重寫了名諱壑園魯落,又將銀錢收訖一概交接妥當。
人還沒走,另一賭徒應也是掛賬在此,正跟賬房核對完,小廝愁眉苦臉哀求了句“唐爺這賬掛了大半月,再不清,主家先要打死小的了。您行行好,就彆在掛了吧。”
薛淩聽得怪異,想著這掛賬無非就是存銀子,不清正好,還有嫌錢多逼著人家清賬的?
還沒轉臉去看,那所謂唐爺先惱羞成怒,燥道“我唐府什麼身份,會短了你這千兒八百兩,張棐褚都沒來催我,要你這小鬼哭窮。”說著又在催賬房“趕緊趕緊,今日的也掛上。”
薛淩不好再留,點著牌子離了櫃台,出門忍不住回看了眼,見那唐爺背影頗有些肥胖,約莫是個中年男子,彆的再敲不出好歹,隻是隻是衣裳素的很,不像是有什麼身份。
她懶得瞎想,轉身出了門,走得幾步,看張棐褚房裡燈還燃著,門也沒關,一腳踩進去,開口要討杯茶喝。
張棐褚正寫今日坊記,寫完就算收工,看薛淩進來,輕歎了聲氣,捏著筆喊小廝換壺熱茶來。薛淩倒不客氣,往軟塌一坐,堂而皇之問那唐爺要清什麼賬。
張棐褚笑道“掛賬麼,今日姑娘是盈七十八兩。有盈就有虧,今日盈了可掛,明日虧了,也可掛。按理來講,這賬一月一清,盈退虧補。可有人虧的厲害,坊子不敢冒險等月底,隻催著他早些清賬。那唐爺,大概是這幾日手氣欠佳罷。”
小廝換了茶水來,恭敬遞到薛淩麵前。她接過茶水,握在手裡半晌,冷冷道“你不是擔心我被人劫了道,隻是擔心我贏來的錢離了賭坊。”
張棐褚停了筆,抬頭瞧了薛淩片刻,笑過一聲複低頭去寫他的記事,尋常道“姑娘說今日要自負盈虧的,那就是尋常客人,永盛一貫這麼待客。
這會姑娘在這,是客呢,還是主呢?”
她跟著失了耐心,笑道“這是我的地方,我想是客就是客,我想是主就是主,怎麼,還需要你認過才算數?”
張棐褚忙丟了筆起身兩步走到桌前,躬身道“是,凡贏十兩以上可往賬房掛賬,此賬可用可消,亦可用永盛的憑證去錢莊兌銀子,京中數家都認的。要是姑娘覺得此行有不妥之處,大可哪日召集彆的主家說道說道,改改這待客的規矩。”
薛淩頓覺這個“彆的主家”另有所指,挑眉嗤道“你的意思,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了?”她沒認真看過蘇姈如的盒子裡都裝了些啥,這會是有些吃不準。
張棐褚全不似彆的下人那般討好,恭而不卑道“姑娘誤會,在下以前,隻是替蘇夫人管事。這永盛產業,共有三位主家,其中夫人占了八層份額,您要說是以夫人為先,那確然如此。但以往夫人在時,事事必要與另外兩位主家商議。
在下非有意落了姑娘麵子,隻是儘人事之誼而已。若姑娘一意更改,在下亦當照辦,隻是另兩位主家處,還請姑娘遣旁人去知會一人。若是在下前去,免不得他們要以為”
“罷了。”薛淩抬手打斷,她對這賭坊並不上心,更不想與張棐褚糾纏主家之事,方才僅僅是對那掛賬一說有所提防,現兒倒是想過來,自己是個賭客,張棐褚算計也是理所當然。
薛淩道“我非有意刁難於你,說句實話,這坊子如何到了我手裡,我自個兒還有些摸不清,至於你說的什麼主家待客,全憑你一力打理就是,哪怕有一日,這主家成了你自個兒也無妨。”
張棐褚頷首道“在下不敢。”
薛淩飲了碗中茶,緩了語氣道“你坐,我就是奇怪的很,原以為是坊子好心幫贏家記賬,又見輸家也能掛。適才想來,這分明是錢莊的活計,且不說有違律法,可這單掛賬,也沒個利息可收,豈不白白替人乾好事。”
張棐褚依言回桌後端正坐下,道“姑娘所言不儘然,凡虧者掛賬,是有月息的,隻是永盛收的不多。不過,想來姑娘也不是問著這個。”
薛淩道“是,所以,這掛賬,究竟是為什麼?”
張棐褚笑笑道“為什麼,要憑姑娘怎麼看。來永盛的,銅板者有,萬千銀兩的也不少,吃喝玩樂,不就是求個隨心麼。
若是老主顧途徑永盛,臨時起意想玩兩把試試手氣,偏身上銀錢不夠,豈不掃興。又或者王家公子今日賭運亨通,贏了個千二百兩,總不好等坊裡給他湊現銀,吩咐一聲,賬就記上了,去彆處錢莊也取得,顯然更添樂子。
這便是掛賬的由來。”
薛淩笑“當真如此?”
“深究,還有些彆的。”
“什麼彆的?”
張棐褚多了幾分正經,問“姑娘以為,開賭坊的人,最怕的是什麼,是贏,還是輸。又或者那些賭客,是贏好,還是輸好。”
薛淩想了片刻,自信道“你們開賭坊的,輸贏不關緊,反正都要收台子錢,所以你們什麼都不怕。至於那些賭客,那自然是贏好,誰會想輸啊。”
張棐褚笑笑,伸手輕指薛淩,道“姑娘你這開賭坊的,輸贏都不怕,怕的是人再不來了。”他還是指了指薛淩“姑娘你這賭客,輸也不好,贏也不好,不來了,才是最好。”
薛淩心中一震,總覺此人意有所指,尷尬笑了笑續喝了口茶水,勉強道“那完了,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聽說各處都有戰事,哪還有閒錢來找樂子。”
張棐褚已拿了筆,又複一開始閒散,絮道“那姑娘大可放心,咱們的永盛的產業必然更上層樓。”
“這話是怎麼說的。”
“世上蠢人到底少得很,在下這麼多年,妻離子散見過幾樁,賣兒賣女的也不是沒有。可真是一門心思來賭著敗家的,當真是沒遇著幾個。”
薛淩愣了愣,奇道“那都是些什麼人來?”
張棐褚抬頭“都是彆處無路,他處無門。但凡能找著點正經門路的,人都想試試能耐,根本不會來追這虛無縹緲的運氣。愈是風雨飄搖,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賭坊來。
畢竟,這是最後一根有可能救命的稻草。所以那些命懸一線的人,最好蠱惑。”
他垂頭續寫著那張今日紀實,這是每日的最後一道事,寫完就算收工。薛淩坐著沒走,又想了片刻,笑道“那還真是如此,我得先回去慶賀慶賀,過不了多久,咱這就會賓客盈門了不是。”
“那姑娘何不買兩間典當糧米鋪子,真若遍地狼煙,那才是賓客營門。”張棐褚懶洋洋道,像在隨口說笑。
大概沒聽見動靜,知薛淩暫未有要走的意思,他續道“剛才姑娘問,究竟為何作掛賬,這規矩,自我從上任主事手裡接過永盛便一直存在。究竟為何,誰也沒說過。
可依在下看來,無非就是怕客人不玩了。
有人輸的傾家蕩產,以後就不玩了。有人贏得盆滿缽滿,也不玩了。這對永盛而言,著實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