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辦法,讓他們一直玩下去呢,那當然,就是掛筆賬在那,時時提醒著,還有永盛這麼個好地方。輸的必須回來贏,贏的最好回來再贏。”
他擱筆,將本子合攏歸於案上,拂去桌上塵,抖袖坐正看著薛淩,笑道“沒有任何一個客人,可以把進入永盛的銀子再拿回去。”
薛淩直愣愣瞧著他,張棐褚卻是輕鬆一笑,指了指窗外,道“著實晚了,姑娘還不回?城中宵禁愈來愈嚴,若給人瞧見,姑娘孤身一人深夜從賭坊裡出去,總是不太好找說辭。”
薛淩捏了捏手腕,半晌沉聲道“永盛賬上的銀子什麼時間可以兌?”
“悉聽尊便,無時無刻。”
“現在。”薛淩將那塊掛賬的名牌丟了出來,道“現在兌給我。”
張棐褚笑道“姑娘這話可是賭氣。”
薛淩隻覺此人處處話裡有話,哪哪都是不爽,冷道“你是什麼東西,要我與你賭氣。”
張棐褚未見惱意,隨即道“如此請姑娘稍後,想來賬房已回家歇著去了,須得我喚個夜間輪值的來。”
薛淩沉聲出了口氣不言,一伸手將茶碗砸在桌上,殘茶濺了一片。張棐褚起身出門,片刻後又回來請薛淩,以她所言,兌了銀子給她,親自送人出門。
二人下樓間一路無話,唯到了門口,張棐褚才道“姑娘說是客,卻不守客的規矩,說是主,又非要像客一樣押寶,為難在下不關緊,為難自個兒,有什麼意思呢。”
那些戾氣沒來得及宣泄,車夫張二壯在此地從白日等到晚上,一見薛淩,立馬衝上前噓寒問暖,好似要將薛淩扛起塞進馬車快馬一鞭回壑園。
仔細想想,自己的鋪子生意沒落,沒準就是這千金小姐日日不乾正事,白耗一整天去不得招呼客人呢。他又不敢進去賭,隻乾熬著守在門外,一日下來,免不得有怨,隻不敢表現罷了。
薛淩一見此人,心頭樂了幾分,突而不想再與張棐褚計較,客也好主也好,反正自己也打算暫時不來這破地。她招呼車夫往回走,又朝著張棐褚活潑道“你們二人俱姓張,怕不是八百年前是本家。”
聽來玩笑,細思甚是輕蔑,一個趕馬的,一個管賬的,可不現今也是本家,俱是個下人罷了。
張棐褚仍是不怎麼在意,笑看薛淩上了馬車,隻輕晃了兩下腦袋回永盛關門落鎖。薛淩坐在馬車上,並沒察覺出今日的馬車跑的飛快。
張二壯是個熱絡性子,趕馬卻是一板一眼,少有疾行的。就現兒這速度,遇上巡街的卒子,扣一個縱馬的罪名,一點不冤他。仍絞儘腦汁說了兩句趣話,車上薛淩時而附和兩句並無異樣,故而張二壯也不知薛淩心事重重。
她想著張棐褚的那些話,莊家賭客,輸贏和不玩,真真是分辨不出來,究竟是在說永盛賭坊,還是在說這個天下。是在說難以招架的魯落,還是說站在暗處的薛淩。不過有句話確然無疑,越是命懸一線的人,越好蠱惑。
難怪,黃承譽那顆人頭這麼容易借。
她始終對蘇姈如有所忌憚,權衡許久,還是覺著以後再彆去這破地。至壑園門口,薛淩下車往裡,身後張二壯一聲輕喘微不可聞。她頓了腳步,聽得無比清楚,這種喘氣聲,是如釋重負,自己喘過無數次的。
薛淩轉身道“張大哥怎麼了,今日似有心事。”
張二壯嚇了一跳,想扯個謊又怕被拆穿了再難在薛淩麵前混銀子,囁喏半天說是一整天沒去看自己鋪子,擔憂的很。
薛淩搖了搖,隻說今日是在永盛久了些,往日輸些還罷,今日贏了瞧見手頭銀子一直在漲,就想贏更多。當下越發覺得張棐褚所言甚是,幸好自己清醒的早。
她抖落出兩塊大的自己捏著,彆的全數丟給張二壯,笑道“是這麼回事,補了你的虧空吧。”
張二壯接的手忙腳亂,慌裡慌張回“這可怎麼好,怎麼好”
薛淩笑笑要往裡,張二壯又叫住她道“姑娘”
薛淩道“還有何事?”
張二壯舔嘴鬥膽,躲閃問“姑娘何以何以對小的這麼好。”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過於大,多吃了幾口,總會有些惴惴不安。這一包銀子,比往日都多,越發叫他忐忑了。
薛淩見他束手束腳,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心情愈佳,看了眼頭頂蒼穹,疏星半掛,入目生輝。
她大義凜然,無比真誠,既不拿這一袋子錢當回事,也沒拿這天大的恩情當回事,笑的清風磊落“張大哥客氣,你我相熟,何來好與不好。扶危濟困是正道,我是希望,這天底下人人都好些。”
張二壯實在沒聽過這等堂皇之詞,一腔熱血盈腦,恨不能趕緊來個凶虎猛獸,讓他替薛淩擋一擋,以示虔誠,世上竟真有俠人義士,菩薩佛祖。
他屈膝要跪,又覺不妥,伸手要拜,還覺唐突,他扯了扯韁繩,將那馬扯的一聲嘶鳴。他總算找著句合適的話語,麵紅耳赤的跟薛淩說“姑娘姑娘,小人願一輩子給姑娘做馬。”
他願意一輩子做馬,卻不願意說句實話,自己的鋪子根本沒生意。
薛淩笑道“壑園又不缺馬,誰要你做馬,張大哥趕緊回去休息吧。”
張二壯應聲連連,仍是大力將那馬扯轉了向,還不忘回頭向薛淩哈腰。她站在原處,眼睜睜看著張二壯連回了四五次頭,才走入夜色裡。
門裡小廝勸,外頭風大,姑娘進吧。
她還貪婪看那個背影,看她居高臨下近乎偽裝而施舍出來的丁點善意,是如何左右一個人的生死貴賤。
她看張二壯,是她精心描摹出來的一片假葉子,牢牢遮在眼前,一葉障目,擋住垣定那些真實存在的泰山。
隻要這個人還在感恩戴德,叩頭作揖,她就是個憂國憂民,俠肝義膽。就像漫漫黑夜,眼前自燃一盞孤燈,便能無限遐想,自己造出了個白日青天。
她捏著手上銀子,耳朵裡全是張二壯那句掏心挖肺的“願一輩子做馬”,明明方才張二壯方才因拘謹卑微而聲若蚊蠅,竟能實實在在遮掩住垣定裡城裡拍門聲如雷。
黃承譽斷氣,樊濤摟著那句屍體久坐不起,直到有人來哭勸“大人去了,樊兄起吧。”
他依舊不起,來人連拉帶吼“大人死了,死了,咱們找個地方把他葬了,葬了吧。”
又涕淚交加勸得如許,仍不見起身,有人悲道“將人拉回去。”幾個下屬聽命要動手,樊濤忽地站身,猛喝道“拿刀來。”
那幾人混若不知他要作何,還以為他是要開門死戰,看他片刻,跟著一聲喊“拿刀來。”
接刀在手,手起刀落,黃承譽一分為二,那顆所謂享儘風流的人頭在地上隻偏了偏,都沒滾兩圈。
四周嘩然,原黃承譽屬下衝上來怒推樊濤,雙臉漲紅通道“你做什麼。”他彎腰去撿那顆頭,好似還能拚起來一般,口中念念不絕“畜生,你個畜生,你個畜生”
樊濤背對百姓,對這場戲演的有些厭倦,待那人將頭抱起又罵“王上一心待你,你竟行此畜生行徑,你這畜生。”
樊濤道“大人身死,你我豈可負他遺誌,大人,是想,以一己之死,換全城百姓的活路。”
他上前兩步,像在搶一粒瓜,將黃承譽頭顱從那人懷裡奪來,拎在手上,在眾人目光鋪就的道路上,一步步往城門處走。
未凝儘的鮮血還在往地上滴,那個失了幼兒的婦人又哭又笑,問雨怎麼小了,她說“雨怎麼小了?”
樊濤走的慢,兩三百步距離走了約莫半個鐘頭。等到了城門下頭,那瘋婦人已然坐在地上嚎啕。
她說“雨停了,雨停了。”
確實雨停了,黃承譽再無一滴血可留,四周靜的掉針可聞,樊濤將一手將人頭高高舉起,一隻手掌重重拍在門縫處,高喊“開門!”
他好像真的崩潰,悲憤到聲嘶力竭“黃承譽已死,開門!”
那門沒開,他變掌為拳,一下接一下去砸,一聲比一聲嘶啞“黃承譽已死,開門。”
他喊“開門”。婦人喊“雨停了。”
有人起身,人起了身,又八九,數人起了身,齊齊往門口衝,而後眾口一詞,眾拳一聲
“黃承譽已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