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她在此處暗誇良宵美景,彆處人人亦是道一句如夢佳期。垣定城外軍帳裡,楊素和幾位副將監軍已然酒過三旬,各有熏熏。
若說昨夜城中哭喊不足為信,然如李敬思所言,今日早間,黃承譽的人頭掛在了城門之上,眾目睽睽既瞧了個分明,自是紛紛篤定城內無水當降。
楊素雖不算自負心性,到底初次領兵,再經底下人齊齊吹捧兩句神機無雙,親眼瞧過黃承譽人頭之後,也是深信無疑。
原為著穩妥該再圍幾日,然明日逢先帝祭,左右皆說文武當前,宜送捷報。又聽得城裡哀聲震天,三杯兩盞後,他按耐不住,傳了軍令,犒賞三軍明日入城。
消息一出,底下齊呼。敵首已亡,本就是軍心大振之事,城中如何,眾人也是門清,這場仗,有贏無輸,就等這聲令了。
按律,登得城首者有千戶萬銀之賞,城破之後更是各添功勞。眼見名祿在望,何以不人人歡歌。
而宮裡魏塱則是多日來難得放鬆片刻,之前楊素遞了消息說數日內必破垣定,他還有些許忐忑,現兒個卻是徹底放下心來。
黃承譽的人頭自早間掛上城門,一整日足夠把消息傳回京中,沒趕上晨間朝事說與眾臣,反而算個好事,畢竟為破城而投毒之法,說出來有些不光彩。莫不如明日城破之後再作宣揚,有功在前,便少有人論過。
恰明日逢昭淑太後封陵,這人徹底埋妥了,究竟是如何死的,估計也沒人再討論了。
而千裡之外沈元州剛得了密信,說是垣定將破。此信自然是魏塱親筆,昨日從京中發出的。當時黃承譽雖還沒死,垣定卻已缺水,是而勝率大增。
這些日子,無奈之下逼西北逼得急了些。一有轉機,魏塱首當其衝免不得要先安撫沈元州。因此早早修書一封,百裡加急遞了去,隻說已找到破城之法,三日之內,黃承譽必死。
這個破城之法具體如何,信上沒寫。沈元州思慮許久,仍不知道世上有什麼萬全之策可以讓城池必破,然他素知魏塱謹慎,若無十足把握,必不會寫此密信。
權衡之後,也算是稍有輕鬆。畢竟有了這麼信,至少說明皇帝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從西北調兵回去的打算。黃承譽一死,雖未徹底解決黃家大患,至少也能讓其元氣大傷,那各方局勢又可暫緩一緩。
他看著桌上文書隻落了拓印,還未著墨,本來仍舊是要寫軍情緊急,現兒遲疑半晌,終是丟了筆打算緩兩天。
安城,其實已有月餘無戰了。
胡人如許久沒攻城,何來的軍情緊急。可偏偏那些胡狗不進也不退,就在離城百裡處紮寨,以胡人個個善馬的本事,急奔到安城城下,不過兩三時辰而已。如此情況,又怎能說不緊急?
派個人去交集,人隻說靠近南邊的地方已見春色,再往北還是冰天雪地,去歲原子上收成不好,往南地住兩日,撿些綠氣好填牲畜肚子。終歸人是在胡地,並沒踏足梁境啊。
此話說來有理,聽來荒唐,換在往日,發兵打將過去也是師出有名,然今時今地,沈元州豈敢擅自出兵。
他不知道幾年前薛弋寒的境地和今日如出一轍,隻說是想必胡人知道大梁內亂,就在等皇帝將西北兵力抽走,好趁虛攻城。
如此一來,他唯有日日寫著軍情緊急的文書往京中送。倒不是不行忠君之事,實乃想儘可能拖一拖皇帝,不到萬不得已,無論如何不能抽西北兵力。
這仗一旦打起來,戰火絕不可能隻燒在安城處。
憂心忡忡近倆月,魏塱這封密信無異於久旱甘霖。沈元州歎了數聲,慎重將信折好,按著信發出的時間算,垣定城破,就在明後兩日了。
難得他頓了頓收信的動作,也記起這兩日該是先帝忌。
彎月轉朱閣,螟蟲驚綺戶。一夢三更後,薛淩隱隱聽見門外丫鬟在喊,披了件外衫開門,見逸白垂首立於遠處。
待她開口喊了之後,人應答一聲方走到近前,一臉慎重說是從蘇凔處搜了份冊子,上頭筆墨未乾,事無巨細寫著薛宋舊案。估摸著,是昨日連夜寫的。
薛淩打了個嗬欠,漫不經心問“你拿了嗎,我看看。”
逸白雙手奉上一張紙,道“不曾拿來,因是孤本,怕拿走會惹蘇大人生疑,反激化事態。底下人摘抄了數句,姑娘可以看看。”
薛淩接手一邊往下瞧,一邊道“隻有薛宋案嗎?”她以為宋滄既要寫,少不得要將安城霍準黃家李敬思一概寫上去。
逸白道“隻有薛宋案。”
薛淩瞧完那張紙,確然都是些闡明正身,喊冤明誌的東西。看樣子,宋滄並未想告發於她。
逸白恍若瞧出薛淩心思,低聲道“雖是紙上沒寫,然蘇大人既有此意,誰知會不會說出什麼來。何況他若真認了自己是宋柏之後,隻怕要當場下獄,進了那種地方,說與不說,說些什麼,隻怕由不得他。”
薛淩還在想,逸白又道“底下人說,觀其舉止,應當就在明日。”
薛淩將紙還給他,好似輕微睡意尚未散儘,又打了嗬欠,難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掩了掩,卻仍是個涼薄麵貌,嗤道“你大晚上的嚇我不成,明日是梁成帝忌,都沒朝事,他不過就是去站著給死人演個文武歸心,怎麼就在明日了?”
逸白忙躬身道“是小人說岔了,明日是為先帝忌,無朝事可表。然祭先之後,萬一有臣子要與先帝請奏,按禮,帝不得駁。陛下眼裡,蘇大人是個正臣,若他開口,想來也不會駁。到時候”
薛淩少經這些場麵功夫,實不知道世上還有跟死人說話的稀奇,失笑道“和先帝請奏,這奏誰來複,是死人還魂活過來,還是活人抹脖子下去?”
逸白笑道“倒也沒有批複一說,往來大多不過是替天子表表功績,敘敘偉業罷了。誰去跪,誰去讀,這些事,自有禮部擔承。薛宋案本就事關先帝,小人就怕,蘇大人明日自請,文武當前,斷然沒有不許他上奏的道理。”
她算是勉強弄明白了這些荒誕不經,可恨可笑可歎之餘也是無可奈何,以蘇凔的性子,還真是難保要挑明兒這個好時候。薛淩偏頭,看近處那些夜露還在枝葉上搖搖欲墜,大抵似她一樣的拿不定主意,在等風推。
風裡是逸白試探“不如,小人想辦法讓蘇大人再緩些日子?”
“怎麼個緩法?”
“他本有傷在身,加之春秋之時,人更易染恙,抱病之人怎能麵君。”
此話有理,薛淩瞧那露水珠圓玉潤,聽得甚是心動,然逸白續道“隻是拖得一時,拖不了一世,蘇大人已起了這心,姑娘還是要早些想個穩妥法子啊。”
葉子輕晃了兩晃,好像能清晰聽見露水砸在地上的聲音。她回轉頭來,笑道“好,就依你的意思辦。”
逸白了然,躬身見了禮,將明日部署一一闡明。若宋滄還朝一切照舊,那皆大歡喜,可若他有半字不對,恰好忌禮是在皇陵處,人多手雜,雖近不得天子身前,想來靠近蘇大人還是容易。
他惦記著薛淩再三強調的與蘇凔有舊,一臉為難道“此舉實屬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宋大人未必就不念舊情。”
薛淩笑道“你一會蘇大人,一會宋大人,我都聽迷糊了。他要尋死,怪不得我,何必要我裝出個逼不得已來,我既作得這事,就不怕旁人說,就這麼著吧。”
逸白頷首“事關姑娘,小人不敢不嚴謹。他念舊情,那當然是宋大人。他若不念,便是蘇大人。”言罷輕抬了頭,笑看著薛淩道“姑娘可要自己去看看,有李大人的路子,近不得內場,想來外場不成問題。”
“何為內場,何為外場?”
“明日除卻先帝大忌,還有昭淑太後封陵之禮。帝喪者,天下縞素,雖是忌禮,亦是缺一不可。
所謂中,則天子及皇室家眷,內則文武百官勳貴,外則士農工商各有,統稱為民。至於有哪些人到場,名單雖在禮部處,卻是禦林衛負放行之則。多個人少個人,有李大人擔待,想來問題不大。”
薛淩思忱了片刻,既不想去聽人給梁成帝歌功頌德,更不想看人給黃太後修墳封墓,運氣再不好一些,萬一宋滄要血濺當場
她找了個由子,笑道“這會是不是晚了點,我總不能月黑風高的去李府說情,算了吧。”說著又哈欠連連“你去處理便可,生死不論,我斷不會遷怒於你。”
“隻怕姑娘還是要與李大人見上一麵,明日由他領兵負責場上安危。他也與蘇大人有舊,萬一倉促之間說不清個中緣由,事後悔之晚矣。”
薛淩又看了看那幾片葉子,再無半點睡意,冷道“你說的是,我如何去?”往來固然來去自由,到底這會大半夜,她一個姑娘家往李府跑,隻怕是人都知有鬼。逸白既然斷定她要去,必然已作了部署,故而薛淩問得直接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