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二人齊驚,各往周遭看了眼,才急急噓聲,示意薛淩小聲些。最先認出齊世言那男子湊近兩步,壓低嗓子道“小娘子是何家人氏,我與友人隻隨口一句,當不得真。”
聽他語氣措辭,該是個知書識禮之人。薛淩往祭台處看了一眼,那輪椅離魏塱多不過還有三四丈遠。她回頭盯著男子,雙眼血紅,咬牙道“你說哪個齊世言。”
男子不解她何以如此悲戚,不敢再推諉,小聲道“正是前任禮部郎官齊世言,去歲辭官歸故的那個。”
薛淩道“可是中了風痹半死不活,收了個娼妓當女兒那個?”
男子霎時變了臉色,愈要發作,卻受製於場合,半晌恨恨說了聲“小姑娘家,還是多修些口德。”說罷一甩袖,轉了個麵往旁兒擠了幾步,再沒搭理薛淩。
她往場上再看,輪椅已近到天子跟前。不管齊世言是怎麼進來的,到底君臣有彆,他總不能直接撲倒魏塱身上去。
約莫丈遠距離,輪椅停下,推輪椅那男子跪身行了禮,場上禮樂皆停,一時隻剩些許風聲。
齊世言顫顫巍巍垂頭拱手,語氣因中氣不足有些飄忽不定,然話語還算清晰,吐詞也連貫。說的是“草民齊世言,叩覲天顏。”
言罷又衝著旁兒那男子道“秉文,扶我。”
未得皇令,男子未起,聽見這句,也空不出來手來扶他。倒是這話本也不是為著指使人,而是說給魏塱聽。
果然話音才落,魏塱急迎兩步,忙道“齊老身有不便,不必起身,且自在些。”
齊世言又拱了拱手,感道“天恩浩蕩,草民常懷永慕。”
魏塱含笑應承,趕緊宣了那男子起身,忙不迭誇了些許齊世言與先帝情深,都這幅樣子了,還不忘來給梁成帝上墳。
他稍有不安,當初齊世言輔佐自己,也算儘心儘力,但這個人總覺著不是麵上表現出來的那般人畜無害。
若是在朝求見,必定要命人將其攔下,偏今日這老東西直接來了帝陵,他是先帝老臣,斷然沒有攔著的道理。
更何況,根本就沒人傳,齊世言拿的,是先帝特賜的行宮令,許其不論時日,不分緣由,隨意進出宮廷。
雖然這陵墓處算不得禁宮,可那牌子,行的不就是個百無禁忌麼。何況齊世言其人,大小有個薄名。君臣情分如何不提,他與先帝是兒女親家,說要來上墳,值守的禦林衛皆要恭恭敬敬稱一聲齊老大人,豈有阻攔之理。
草民二字,也就是喊給魏塱聽聽罷了。
一時間文武皆有私語,三倆與齊世言有舊交者往前湊了湊。薛淩還在努力看,經眾人身影交錯後加之一個輪椅扶手擋去些許,她實在很難確定那是齊世言。
關鍵是,齊世言來做什麼?
此時她才記起齊清漪此人,當初雖是給過自己祖籍所在,然自己全然沒看。既不知方位所在,便無法推測腳程幾何。她不知齊清漪已然命喪它鄉,隻說時間估算,那蠢貨走了一月又半,但凡不是一路遊山玩水,八九不離十都該能到了。
難道是她一回去,齊世言就啟程回京?薛淩又記起齊世言給自己來過幾封書信,但是她不喜這老不死,俱是沒細看。
可不管如何,這老不死都沒下輪椅給皇帝行禮,估計是半身不遂根本下不了輪椅,這樣一個就剩一口氣的蠢貨,來京中做什麼?還真是給梁成帝上兩柱香?
既然找不出齊世言來京的理由,她怎麼也不能確認坐在那個的乾癟木樁是齊世言。
去歲去歲初,齊府裡頭,齊世言還是個溫文爾雅的儒士,誇張一些,甚至能稱的上是個錦繡端方美髯君。
她瞪大了雙眼還在看,不知怎地,突兒站著的蘇凔兩三健步衝上去扶住了齊世言,接著又圍上去幾人,好似是齊世言支撐不住要殞命歸天一樣。
薛淩總算確認來者是齊世言無疑,換了旁人,蘇凔可能也會挺身而出,但斷不會這般急切。唯齊世言一人,蘇凔甚仰慕這位老臣清流,又對清霏念念不忘。
她還在愕然,齊世言真就拖著一副殘軀病體,千裡迢迢來給梁成帝上墳?
這種蠢貨,這種蠢貨真是可憐又可笑,可悲又可恨。
也好,至少這蠢貨幫自己拖得些許時間,能想想辦法去救蘇凔,算是報答自己當初放了他離京。她不敢再多想齊世言如何,定了定心神全神貫注想裝作哭暈過去這條路是否行得通。
哭暈過去哭暈過去最好的結果無非被送出場外,但是李敬思在場內值守,自己根本不能及時聯係到他。
若回壑園先不說逸白大概率隻想弄死蘇凔,就算自己能讓他聽命,這一來一回至少個把鐘頭,齊世言最多能撐一刻,爬也爬到碑前燒完紙了。
如何,如何?眼見有一線生機,卻始終想不到辦法將蘇凔帶離這破地方。她本悲喜交加,又如此耗費心神,竟真生出些頭暈目眩來。
場上齊世言果真是有些坐不穩,差點栽倒在地。薛淩之所以認不出來,著實是因為離的遠了些,其實近處之人,雖說不能一眼辨認,但多看些許,齊世言風采依舊,隻身形消瘦,多增了些老態龍鐘爾。
更兼之通報之人早早喊了齊世言名諱,先入為主之下,更是人皆不疑此人正是前禮部侍郎齊世言。
隻是所有人都與薛淩有同樣疑問,大梁上下外憂內困,朝堂京中風起雲湧,齊世言一副半死不活相,不好好在祖籍養他那條好不容易撿回去的爛命,拖著個輪椅跋山涉水來所謂何事?
站著的人,既不像薛淩心焦犯蠢,也不似她輕看齊世言,廖作猜想,便知來者多半不善,無怪乎皇帝笑的甚是勉強。
這麼一打岔,倒無人在意那位蘇凔蘇大人要表的章程所謂何事。不過想想,無非就是歌功頌德,矢誌明忠,呆會再聽也無妨,如果還有機會聽的話。
蘇凔因與齊府格外有些淵源,聽人說齊大人來了的時候已然全神貫注回望,等齊世言湊到近前,自然即刻認出。
去年齊世言中風之後,他二人再未見過,今日會晤,隻見得輪椅上齊世言形容枯槁,須發皆白,血色全無。當初大家同朝為官,此人是何等的風流俊逸,莫說同輩之間無人能比,便是站在殿上的後生,也稍有能與之相提並論的。
便是他來之前再三平靜心緒,想著即使一死,也是夙願得償,然這麼個死都不怕的人,卻被齊世言下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