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晉揚低著頭,眉眼在陰影裡顯得更深沉了。
“那些人……可能是衝著我來的。”
習慣了沉默,他聲音裡的暗啞分外明顯。
“是嗎。”
“我還不清楚他們怎麼發現的。”他的力道稱得上溫柔,叫她迷戀,“對不起……”
許連雅受不了他的愧疚,那仿佛站在一疊烏雲之下,等著暴雨來襲的壓抑。
“也可能是我爸的關係。”
“你最近碰到過什麼不對勁的事嗎?”
這問題許連雅早前後翻了千萬遍,說“想不起。”
對話成了單純的案件探討,此外也無甚可談,隻要各自的選擇還堅持,互不讓步,他們便再沒談話的必要。
等趙晉揚蓋藥瓶蓋,許連雅躺到了床上,側臥著麵對牆壁。
燈熄了,腳步聲沒響起,她身後床墊沉了一下。
昏暗給了他盔甲,擋去她神情裡的冷漠,隻留下一個瘦削又執拗的背影讓他想擁抱。
“這件事弄清楚之前我都還在這邊,你有需要儘管叫我……”
以前理所當然的事現在明明白白地承諾下來,裡頭的生分讓他苦笑著咽下後半句。
他想說,如果他才是那些人的真正目標,說明可能已經暴露,他就不走了,她還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不走了”和“走不了”,趙晉揚此刻在她身邊分得一清二楚。
兩日後,吉祥的檢查報告出來了。
肝癌晚期。
許連雅看著趙晉揚給她的信息,像不認識那些字一樣看了很久。
許連雅提了一袋蘋果下午去看吉祥。他像不懂這個病的意味,臉上還是那種毫無牽掛的憨笑。
“許醫生,哎,怎麼還帶東西來了呢,太客氣了……”
許連雅把蘋果放到桌上,“隨便買了點,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
吉祥伸頭看了一眼,笑“蘋果就好,蘋果最健康了。”
許連雅環顧左右,沒發現有其他人來探病的跡象。
吉祥一眼看破,說“趙警官上午來了會,回去了,他也忙,我讓他彆來了。”
許連雅坐床邊給他削蘋果。
果皮越來越長,計量著沉默的長度。削著削著,果皮終於扛不住,斷了,像一個鬨鈴結束,吉祥醞釀的話也到點了。
“許醫生……你能不能幫忙跟趙警官說一下,讓他彆浪費錢了,看病還請護工多貴……我這病……我知道的,沒得治了!”
許連雅像嗯了一聲,又像隻是輕聲笑。
“許醫生,你也不用來了,耽誤時間,你店裡還有那麼多活要忙——”
一塊蘋果遞過來,打斷了他。
“來嘗嘗,不知道甜不甜。”
吉祥隻得接過。
食物進入口腔那刻的表情藏也藏不住,吉祥嘴角牽起滿足的弧度。
許連雅也笑了,怕他咬不動,分一小塊一小塊地給他。
“我爸前段時間去世了。”
許連雅第一次用上這個直接的字眼,傳達給彆人時,她感受到這詞強勁的撼動力,能將所有信仰都連根拔起的力量。
吉祥表情瞬時凝固,咀嚼的聲音也停止了。
“突然走的,我都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麵,甚至連他的遺體也沒找到。”許連雅說,“他生病的時候我連一杯水也沒給他倒過,你就當我為他儘點孝心吧。”
吉祥愣愣看著手裡的蘋果,又咬了一口。
“阿揚也跟我差不多,你就順了他的意吧。”
究竟境遇差不多還是想法,許連雅沒明說。
藥物維持著他的生命,也透支著他的精力,吉祥陷入睡眠的頻率越來越高。許連雅每天下午去看他,有時迎接她的是無力的呼吸聲。常常沒說幾句話,吉祥又困了——她覺得他更應該是累了。
趙晉揚都是早上去的,完美和她錯開了,她一次也沒見著他,卻每次都會聽到吉祥提起,最高頻的一句話便是趙警官他是個好人。
許連雅苦笑著“我知道。”
“他讓我出來的時候多留意下你的店,如果有什麼異常情況就通知他。”
“……嗯。”
“把你的店門塗成那樣,實在對不起啊……”
“沒關係,挺好看的,像個大橘子。”
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吉祥在那幾天裡把他和趙晉揚的初見、他離世多年的妻兒、對許連雅的道歉說了很多遍,許連雅靜靜聽著,有時搭上一兩句,可她究竟說了什麼,吉祥也許是沒聽進去的,他想做的僅是把自己的故事留下,在彆人的記憶力多劃下幾道痕跡。
後來吉祥問她能不能讓他見見阿康,這是他最後的伴侶了。
他的體力已無法支撐他下床,醫院也禁止寵物進入,許連雅想了想還是答應他。
阿康跟著吉祥在外麵跑慣了,關它在籠子裡一刻不停地鬨騰,許連雅把它寄養到荔花村那個收留流浪動物的阿姨家。
阿康一見到許連雅來就擺尾奔騰著過來,許連雅用手機給它拍了幾張照片,又錄幾段錄像,完了才想起應該用相機效果好些。她去精品店找人戳了一隻阿康的羊毛氈,裝在盒子裡帶去醫院。
那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許連雅多年後一直記得,甚至比她父親的離世更清晰,那是她第一次經曆一個人的生命在她眼底下消逝,也許潛意識裡她已將吉祥的死和她父親的重疊在一起,幻想著她父親是遲暮之年壽終正寢。
許連雅還沒到病房門口,就有護士匆匆跑來,還是那句話——
“你是76床的家屬吧?”
許連雅下意識想點頭,護士早認出了她,不等她回答便告訴她病人進了急救室。
趙晉揚趕來的時候,吉祥的床位已經蓋上了白布。長期捉襟見肘的生活讓他的身體異常消瘦,看上去隻是一條簡單的隆起。許連雅把阿康的羊毛氈掏出來,塞進他枯藤一樣的手裡。
趙晉揚一個人料理完吉祥的後事。吉祥的戶口早不知所蹤,也許這個人在親友的記憶裡多年前就沒了。吉祥與四鄰幾乎無甚交流,可能他們要很久以後才反應過來——哎,那破屋子的流浪漢好像走了?是走了嗎,還是餓死了?
許連雅在去荔花村阿姨那時碰見退房回來的趙晉揚,問起吉祥的骨灰安置在哪裡。
趙晉揚說“吉祥說過想回老家,和他老婆孩子的在一起。我幫他帶回去。”
許連雅覺得自己敏感了,趙晉揚像有意回避“雲南”二字。
趙晉揚要陪她去看阿康,許連雅不置可否,由他跟著。
阿姨卻慚愧又焦心地告訴她,阿康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已經讓人在附近尋了半天,還沒個蹤影。
許連雅偏執上來,二話不說也要上後山去找,趙晉揚攔也攔不住。
過後她才意識到這段時間心理確實出了些故障,接連不在軌道上的意外逼得她處處投降,她急需做成一件什麼事,證明她還能控製事態。
八月過了荔枝的季節,成山的荔枝樹像得了癩頭症一般,枝頭屢見光禿。
山林很大,她的聲音很小,低弱的回音仿若飄渺的嘲笑。
下午四時日頭依舊炙人,許連雅走著走著,連低血糖都趁機俘虜了她。
一直跟在身後的趙晉揚抱住搖搖欲墜的她,哄小孩般說“彆找了,聽話……我們回去吧。”
也許是眼花的幻象,許連雅看到阿康在不遠處看了她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鑽進灌木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