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晉揚如願躺上去,和泰三隔了一個文文弱弱的“書記”。
那邊一排人也像滾下斜坡上的木墩,一個接一個往儘頭擠去。
倉裡漸漸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
趙晉揚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看著黑暗中兩層樓高的天花板,睡意全無。
許連雅打到第三個電話,那頭依然關機。趙晉揚關機太正常,隻是摸不到他的活動規律讓許連雅很焦心。短信已經編輯好,發出去前又反悔了。她不能乾等著。
許連雅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托馮一茹幫忙照顧貓,買了次日最早的班機。
馮一茹樂得遠離父母管束幫她看家,不過對許連雅的匆忙決定不甚放心。
馮一茹問“去多久?”
許連雅邊疊衣服邊說“不定。”
“住哪?”馮一茹說完又像咬舌頭似的補充,“肯定住他那了,我真白癡。”
“賓館。”
馮一茹瞠目結舌,又不敢細問,“訂好了?快十一了呢,說不定爆滿。”
“應該還好。”極像自我安慰。
馮一茹捉住她的手,“你考慮清楚,你現在可是兩個人了,經不起這奔波。”又埋怨,“哎,要我請得到假就陪你去了。”
許連雅反過來把她手放回去,“前麵不知道我還不是一個人回來了。”
“那不一樣。”馮一茹說,“知道了就會有顧慮,乾什麼都有思想包袱。”
許連雅收拾妥當,一把合上行李箱,笑道“我一身輕鬆。”
馮一茹輕輕嗤聲。
馮一茹今晚夜班,走前再三叮囑“見到他了要好好說話,收收你的倔脾氣,彆鬨得不歡而散。”
“儘量。”
馮一茹無奈搖頭。
“那也要看他的態度,總不能我舔著臉求他。”
馮一茹嘴角抽了下,“那必須。彆讓他以為有了寶寶你就離不開他。”
“寶寶”一詞又觸動了許連雅那根弦,也許是隻身一人,她對肚子裡這顆小豆子全然沒騰起做母親的覺悟。
馮一茹最後給她一個紮實的擁抱。
“希望不久能看到你們一家三口平安回來。”
許連雅隻笑笑。
“不回來也行,在那邊安家落戶。”
“……”
立秋過後,早晨天亮得越來越遲,六點的光景屋外還是灰蒙蒙一片。
許連雅被一陣救護車鳴笛吵醒,摸手機看也差不多到了鬨鐘的點。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洗漱出門。
救護車就停在鄰棟樓外,警察也來了,大概因為大清早,警示燈閃爍的紅藍光裡隻聚了些許人。
那是出小區的必經之道,許連雅不趕時間,停了一下。圍觀者大多早起鍛煉的老人,不時有人發出淒淒哀歎,混雜在圈子中心哭天愴地的悲鳴裡。
警察正在拉警戒線,驅散圍觀者。
許連雅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抹著眼角退出來,上前一步,壓低聲“繁奶奶。”
繁奶奶見是她,也不管她有無圍觀之心,邊拉著她蹣跚往外走,邊護犢般道“彆看,哎,太慘了……快走,快走。”
這下更是勾起許連雅的好奇心,“發生什麼事了?”
“老天不公平啊,太慘了,哎……”繁奶奶還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
許連雅又往回看了一眼,人散了些,從忙碌的警察縫隙間依稀辨出一人躺在地上。
“繁奶奶,到底誰家出事了?”
繁奶奶又無奈地搖頭,帶上觸犯禁忌又悲愁的神色。
“你還記得你住樓上的白叔叔嗎?以前跟你爸一個單位的,你小的時候他還經常把你放摩托車油箱載你到處溜達喂。”
許連雅隻能想起那位白叔叔年輕的模樣,父親昔日同事的身份讓她湧起不祥預感。
“白叔叔怎麼了嗎?”
“你白叔叔家有個兒子,比你小幾歲,還在上學哎。可憐啊……”
繁奶奶帶著老人慣有的嘮叨,一句三歎,許連雅越急越不敢催,隻得靜靜聽著。
“那小孩前段時間被捉去吸了半個月毒……哎,回來就完了……”繁奶奶幾乎嗚咽著,“聽人講紮的是海洛因,半個月哎……你懂那東西的吧,毒中之王,一上癮一輩子都完蛋了……”
繁奶奶退休前是護士,對這些名詞清楚得很,也不像一般人忌諱。這會急需一個情緒發泄口,許連雅恰好撞上了。
許連雅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醫生和警察正協力把地上的人搬到擔架上。
“那小孩回來後精神就不正常了,學校也去不了了,哎——”繁奶奶指了指樓頂方向,“聽說是早上趁他媽媽不注意,跳樓了……這麼好的人也被報複啊……老天不開眼……”
從一樓大門到外麵大路上一條狹長的甬道,汽車無法通過,擔架被抬了出來,前麵兩個警察喊著開道。
許連雅和繁奶奶讓到一邊。
“哎,小孩子彆看——”
這樣觸目驚心的場麵繁奶奶看了大半輩子,鎮定地拉許連雅,可來不及了。
擔架上被鮮血染得麵目模糊的腦袋,像顆爛番茄,清晰地映進許連雅的眼底,也許是眼花,擔架上的人似乎還在狼狽地抽搐著,腥味混著尿騷味撲鼻而來。
許連雅不是沒經曆過血腥,第一次接觸活體解剖,雖然是隻小兔子,也曾惡心得食不下咽,後來習慣帶來麻木,眉頭一皺也就過去了。這回不同,擔架上躺著是一個曾經的活人,甚至與她有過使用共同語言的交流,即便都是生命,和隻能嗚嗚做聲的動物還是截然不同。
小孩、海洛因、跳樓、報複……子彈般的字眼逐個擊進腦袋,許連雅耳朵嗡然作響,說不清是早孕反應還是視覺與嗅覺壓力,她蹲到路邊乾嘔起來。
“哎,怎麼了,不舒服嗎?這是沒吃早餐吧……”
繁奶奶焦切的聲音在耳邊模模糊糊。
許連雅腹中空空,吐出來隻有膽汁,苦到心裡去,四肢百骸仿佛同時卸了力,她放棄硬撐地癱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