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假的呢?
先前已經經曆過無數次,這無數次他已經遺忘,在那無數次中他沒能分辨是真是假,現在的他依舊不能。
他坐在一個角落裡默不作聲。東噶多吉靠得最近,在黑暗中擺弄自己的腳,像是想要把殼表麵的什麼東西剝離開來。幾個人在小聲地對話,他們仿佛已經逐漸意識到他們本應該死去。
突然,角落裡一個人說
“我說,大家,這裡是不是有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時轉向了那同樣在角落裡的個體。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他的肌膚上沒有蝕刻著電路的紋理。他沒有凝聚礦輕物質的外殼,與他們所熟悉的人這一模樣大相徑庭。他不像大火人,也不想房宿人。
與現代的人相比,他更像是一個古人。
適應一個既不更好、也不更壞,但可以說是比較少見的環境的怪人。
他的麵龐像是凝固了一樣,坐在那裡就像一尊沉思者的雕像,但正因為像是在沉思,又好像是什麼都沒有在思索,像是呆滯的與痛苦的。
他就坐在那裡,已經坐了很久了。
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令人驚奇地睜著。
另一個人說
“是不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也都不認識他?”
在這裡的一些人也不都是認識其他所有人的。一部分人認識另一部分人,同鄉人認識同鄉人,異鄉人認識異鄉人。介紹彆人的人認識自己介紹的人。而本巴那欽認識東噶多吉,東噶多吉認識所有人。
一個人搖頭,另一個人接著搖頭。東噶多吉搖了頭。
最後是本巴那欽。
他沒有搖頭。
他認出了眼前的人。
是在次異結晶裡的人。
他說他是李明都。
李明都在麵見丹楓白鳳的時候,同樣既沒有看見惶恐不安的老山,也沒有見到維生艙們與被維生艙所厭惡的那些肉。
離開利趾像是監視異物的目光讓他感到輕鬆。利趾們講記憶的事情,似乎情報仍然是未來戰爭的關鍵。李明都卻經常想讓自己被讀得一乾二淨吧!好把他的心徹底袒露開來。可按照他的經曆,未來的球體們已經向他證明它們也隻能讀取正在思索中的表層思維。
丹楓白鳳的人影穿著靴子,抱著手對他說
“你進入了人類的寰宇,進入了被全人類共同統治的物質疆域!你問我是什麼?還能有彆的答案嗎?我倒想問問你,你又是什麼?”
從丹楓白鳳的角度出發,這著實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問了。
甚至她在隱約之間還有一點對於未知的恐懼。
可這時,她突然聽到了笑聲。
“我是什麼?”
李明都站在這冰冷的空間站上,所有他知曉的信息無一不是向他證明他新來到的時代又已並非他所期望的紀元。在這個紀元,哪怕是一個恒星係的主宰、一個最高等級的計算機也不曾留存關於簇裂和時間旅行的任何消息。
“哈、哈、哈,我是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像是沒看到丹楓白鳳的投影一樣在響亮地捧腹大笑。
“你說你是人,卻問我是什麼嗎?”
丹楓白鳳的目光從數以千萬計的分體中凝視著它體內的一切,數百雙的耳朵同時聽到了他獨自的笑,數千隻眼睛看到了他抬著頭,仰望著最外側的舷窗。
在那裡,仍能看見數十光年外的紅藍星雲。這片大得無邊的星雲還在持續萬年十萬年地散逸,它反射的光輝冷冷地照亮了李明都沒有血色的僵硬的麵孔。掛在天邊的氣巨星和它的衛星像是他在木星上曾經見到過的明月。
“你以為我是什麼?一個怪物嗎?一個人嗎?還是一條鬼魂嗎?我,我是什麼?我是是一條乾枯的街道。在離開父親和母親的一百多年後,我用柳枝和菊花在他們的墓碑前祭奠他們的靈魂,我想起了我自己沒有看到他們的最後一麵,彆人留給我的照片裡隻剩下了兩隻乾枯的眼睛和一個蒼白的嘴唇。嘴唇的下邊是像著在期待著什麼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說,是該先說說我的姐姐嗎?人們說她總是散發著像是梔子花的清香,那時候我們才剛剛認識,要去哪裡,她總是想牽著我的手,對我說她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我原來也喜歡她。她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從來沒感覺過那種日子原來是愜意的,原來就是我想要的輕鬆。還有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們呀,那晚我聽到了雨聲,他們和其他的幾百個人一起在寒冷的、潮濕的、炎熱的日子裡在山上,在泥沼裡,和我一起行走。他們最多能活到四十多歲,而最小的在剛出生的一個月就死了。屍體被我埋在一個在地球上已經找不到的山穀裡。我是人,我不知道,我是人嗎?我有著人類的靈魂,我出生在太陽係的地球,我因為意外而被迫進行了一係列的時間旅行。有一些東西跟我說我所陷入的時空旅行的本質是時空的簇裂,他們用我聽不懂的話語嘗試向我解釋這是一個絕境。現在,我回到了人類世界的疆域,現在你問我我是什麼?如果你們已經一無所知,那麼我又怎麼和你解釋呢?我是什麼?我又怎麼能知道?”
他絕望的大叫,引不起丹楓白鳳的任何反應。影像凝滯不動得像是在觀察一個動物,像是在觀察被人類第一次發現的野獸。
在她的眼裡,儘管能閱讀到表意識層的波動,但這仍然是一個次異產物未知的行為。
難道可以相信嗎?又或者假設可以理解而去理解嗎?難道能夠因為基因像是一種古老的人類就確定他是人類嗎?在這個廣泛的人類世界裡,這一切都已經變成了需要用生命來證明的謊言。
在這個已經占滿星星的人類世界,一個用時間膨脹效應連接了最古老的過去和最遙遠的將來的人類世界,發達得像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的人類世界,人類不是依靠基因和外形能夠確定的身份。
他的價值全部都係在次異結晶這一點上。沒有任何聯係承認他的歸屬。
野獸鬨夠了,就不會再動了。
等到野獸開始敬畏的匍匐,也不能小覷它的魔性。
等到他開始冷靜,開始詳細地解釋二十一世紀到二十二世紀的往事,開始露出希望被理解的麵容,開始講起時晴、秋陰、醫生、軍隊、虞國的時候,開始講完這一切,而感到無話可說的時候,丹楓白鳳遽然問道
“確實有些是符合曆史的。這就是你想說的一切了嗎?”
憤怒與絕望便同時從李明都的身上消失了。他的眼睛望著地上,說
“我已經說完了。”
“那你就沿著那條路走吧。”
野獸安靜了下來。丹楓白鳳等了一會兒,看它的動作。但它始終保持了沉默,顯然不是想要反駁什麼,也沒有想要解釋或爭辯什麼。
好一會兒,他開始往丹楓白鳳指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他轉過頭來,他說
“還有一件事情。我解釋過我去到過未來的世紀。那個東西說它什麼也帶不過來。但我醒後,現在來看,顯然不是這樣的,至少他把‘繭’帶了過來。‘繭’碎裂了,我不知道會引起什麼,也許是需要‘人類’仔細處理的問題。”
丹楓白鳳不喜歡裝模作樣的同情、安撫以及其他一切順流而下的行動。
她隻相信自己。
李明都便笑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走那條忍受一切的活下去的路,沒有再回頭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