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五年後……
凝香閣是荊州城中有名的一間教坊,雖算不得十分豪華,卻是日夜笙歌,客人不絕。人們隻道,那裡五年前來了一位姑娘,雖然隻表演不接客,但是能歌善舞又知書達理,著實為凝香閣撐足了台麵。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雖已是月上時分,凝香閣仍是燈火通明,熱鬨非常。鎏金牡丹五枝燈的光芒映得周圍亮如白晝,四處玉樹瓊枝相倚,丹碧芙蓉暖帳、粉蝶流蘇瓔珞雅豔遍染,笑語盈盈暗香去的場景比比皆是。
濃妝豔抹的領頭女子拉著一個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走過前廳。女孩雖不十分美豔,卻也清麗。半舊的白地撒朱紅小碎花長身外裳,發間插了一支小巧的白玉簪子,嬌怯可人。女孩頗為不情願地被那領頭女子拉著,穿過廳堂來到後院。後院倒是寂靜不似前廳熱鬨,月光明澈,籠著院中白杏玉蘭,海棠垂笑。院角一小叢翠竹,撒下一片碎碎的枝葉陰影,風移影動,倒也珊珊可愛。
竹叢一旁站著一位女子,身著月白色梅花竹葉刺繡深衣,粉紫色荷花暗紋下裙,發間沒有太多裝飾,隻斜插一支八寶簇珠銀釵並幾朵玫瑰攢金珠花。淡淡梳妝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女子原本正望月沉思,見她們過來便轉頭看了一眼。那被拉著的女孩也不知怎麼突然來了勇氣,一把甩開拽著她的教坊領班,急急地跑去那女子麵前一下子拜倒,拉住她裙角哀求著“姑娘!姑娘你救救我!”
女孩隻顧低著頭乞求著,聽得那女子問道“蕭姨,這又是……”隻覺得那聲音如珠泣玉,似黃鶯啼囀,極是清麗動人。
喚作“蕭姨”的頭領向著那女子滿臉堆笑,與方才竟判若兩人,笑道“嚇著絳樹姑娘了?也沒什麼特彆的,這是剛被賣進來的丫頭,還欠些□□……”接著仍是換回了那副凶惡麵孔衝那跪著的女孩道“下賤坯子!還不快跟我走,彆在這兒擾著絳樹姑娘清淨了。”
女孩自然不情願,不死心地拉著絳樹衣擺抬頭看著她道“原來是絳樹姑娘,久聞姑娘名聲了,不想竟這般不通人情嗎。”絳樹聽了這話眉心微動,這才低了頭仔細打量那女孩。女孩雖然眼下落魄,眼神中卻是一股子不屑於此地的傲氣,倒是不常見的。她發間的白玉簪子細看之下竟是純淨的羊脂白玉雕成,末端雕一朵半綻的茉莉花,雕鏤精致,必定是價值不菲。
絳樹看著疑惑,卻未說什麼,隻問“你既不願,如何來了這裡?”女孩見她目光所及之處,不覺伸手摸了摸發間那支簪子,輕咬下唇道“隻因父母不幸遭遇意外,家中敗落,被兄嫂賣到了這裡……父母留下的家業儘被變賣,這簪子是我這裡僅剩的物件了。”
絳樹點點頭笑道“聽你方才的意思,我今日若不幫你,便是不儘人情了?人貴能審時度勢,你既來了這裡,也該知道今時已不同往日。我即便幫你,也隻能是讓你不必接客罷了。那麼你也要有值得我幫的長處才是,這樣吧,你先唱支歌,我也好看看你是否值得幫。”
女孩思量了片刻,站起身來向前兩步,拔下那支茉莉玉簪輕敲著竹子擊節清唱,唱的正是《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歌聲的確清澈純淨,而這《淇奧》,恰是姨娘最喜歡的……絳樹聽著有些失神,不禁惦念起姨娘來。待到一曲唱罷,女孩回頭望向絳樹,到底有些忐忑的意思。
絳樹轉頭笑道“蕭姨,話已經說出口了,我也不好反悔呢。我想向蕭姨要了她做個貼身侍女,不知蕭姨肯不肯給我這個麵子?”蕭姨微怔了一下,忙笑道“那是自然,早與姑娘說過想找個人伺候姑娘,姑娘總是說不用,如今看中一個,我哪有不允的道理。”
女孩聽了忙跪下叩謝連連“多謝姑娘……”絳樹俯身扶她,笑道“好了,起來吧。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垂下眸子,低聲道“本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不講究這個的。沒起過什麼正經的名字,還請姑娘隨意取一個就是。”絳樹點點頭,略想了想道“‘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1)。就叫‘清歌’可好?”女孩躬身行禮道“清歌謝過姑娘……”
蕭姨見狀也賠笑道“那姑娘歇著吧,我再去外頭看看。”“蕭姨等等!”絳樹叫住她,有些猶豫地開口“就快到三月初三了,我想去城外遙祭一下母親……”蕭姨答允得痛快“這是應該的,咱們那隻畫舫也空了好些時候了,姑娘便去城外河上吧。”絳樹謝過蕭姨,待她離開了,回頭向清歌道“隨我進來吧。”
清歌隨著絳樹進了房間,見裡麵陳設很是簡單雅致。清歌先向那扇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風後望了一眼,裡麵黑漆雲母美人榻旁擺著楠木繡架,白絹上珊瑚紅的扶疏海棠還隻是春光一角,一旁的琴台上是一架靈機式獨幽琴。屏風外擺著一張黑漆書案,上頭筆墨紙硯之外另有一隻美人觚,裡麵供著還未開的茉莉。清歌走過去看了一眼案上寫著字的絹帛,輕聲念了出來“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2)
絳樹拿起墨釉馬尾毫茶壺斟上兩杯茉莉雀舌毫,見她看著那詩凝神,便道“在想什麼呢?”清歌回過神,上前接過絳樹手中茶盞,“姑娘,我來吧。剛才隻是看著……覺得那話很好。”絳樹看著她笑道“你認得字的?看來果然是出身不低的。”清歌隻低著頭斟茶道“哪裡是什麼名門呢,不過是略認識幾個字罷了。”
絳樹看著她斟好茶端到麵前,接過來隻放到一邊,握了她的手笑道“你彆忙了,其實我留你在身邊不是想讓你做侍女。我不缺人伺候,倒是缺個平日裡可說話的姐妹。”清歌見她此刻全不似方才冷漠,倒有些意外似的,“原來姑娘平日並不是方才的樣子,倒是我誤會了。”
絳樹淡淡一笑,“也不怪你,大約也是我習慣了,對生人隻得如此。我既說與你做姐妹,以後你也不必拘束著,不要總拿自己當下人,可好?”清歌想了想,亦握緊了絳樹的手,聲輕卻堅定“侍女也好,姐妹也罷。清歌必定永遠忠於姑娘……”絳樹撫了撫清歌有些散亂的鬢發,柔聲道“怎麼就說到這麼嚴重了。不過……你若有此心,我也必定永遠信任你。”
月光柔軟,清風卷著院中清潤花香透窗而過,也帶著房中銅獸香爐裡香絲一圈一圈的盤旋。案上那卷寫著詩的絹帛亦不時被輕輕吹卷起來,字跡清麗甜俏。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1)出自高適《聽張立本女吟》。“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閒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2)出自劉禹錫《瀟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