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在荊州府上的日子很是清閒,又不似凝香閣隨時能得知外頭的各種事情,竟讓人覺得似乎不是身處亂世之中。而為了不遭遇蔡夫人,在府裡也不好隨意。絳樹原本是對付過繼母的人,並不覺得蔡夫人有什麼不能得罪,然而劉琦百般叮囑,絳樹為了不給他惹什麼麻煩隻好避著她。如此一來每日閒著無事不過是撫琴弄簫,或是與蘭清一處打發時間,唯一的心事隻是劉琦的態度。他每次去找她,或是一同品賞新得的曲譜,或是心緒不佳時讓她彈上幾曲,再沒有什麼特彆。絳樹摸不清他的心思,也無可奈何。
一連下了幾日的雨,絳樹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執筆隨手寫著一闋詞“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嫋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1)”清歌端著茶走過來,看了那詞笑道“表小姐這一病,姑娘可更悶了呢,要不清歌陪著姑娘去外頭街上轉轉?”
絳樹端起茶輕歎口氣“算了吧,等天氣好些……”偏過頭看到窗外芭蕉的葉子被雨打成了深濃的青玉色,那一棵海棠落了地上一片深紅,正是“綠肥紅瘦”。然而絳樹知道自己的愁緒並非是傷春,轉回頭猶豫半晌終究問道“清兒的病怎麼樣了?公子……還是一直在照顧著麼?”
清歌點頭道“不是什麼嚴重的病症,大約隻是近來時氣不大好。公子一直在親自守著呢。”絳樹端杯的手一滯,隻覺得茶的苦慢慢盈滿了口中,直蔓延到心裡去。皺著眉放下了茶盞,起身道“也不知今日好些了沒有,隨我去瞧瞧吧。”
幾間屋子在同一進院落,出了房門隻幾步便到了蘭清那裡。一進門先聞見了濃濃的藥香,是那三扇鬆柏梅蘭紋屏風前的銀吊子中正煎著藥。絳樹繞過屏風後頭去,蘭清正睡著,劉琦坐在一旁不時伸手探一探她額頭,神色極是溫柔關切。絳樹忍著心頭酸澀,在屏風旁輕喚一聲“公子……”劉琦轉身見是她,輕輕站起身與她去了屏風外。
絳樹見他一臉憔悴之色,不由得有些心疼,“公子關心清兒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臉色這樣不好……”劉琦搖搖頭道“我沒事,隻是清兒這病好幾日也不見好,叫人放心不下。”絳樹向裡麵望了一眼問道“這病嚴重麼,找過大夫沒有?”劉琦亦望過去壓低聲音道“這病倒也沒什麼,從前到了換季時也常會這樣,隻是這一次時間長了些。因是每年如此習慣了的,這次也沒有找過大夫。”
絳樹見他擔心,想了想道“還是找大夫來瞧瞧吧,左右在府上閒著也是無事,不如我去請大夫。”劉琦看著她略一沉吟,隨即道“也好。城東有一間醫館叫做‘憶故廬’,你拿著我的名帖去請裡麵的秦大夫。”絳樹點頭應道“好,我這就去。”“先等等……”劉琦叫住她,轉身去房間裡拿出一身琥珀黃色的男裝,“我原是想派個下人去就是了,你若要親自去,也實在讓人擔心,還是換上這衣服吧,路上小心。”絳樹愣了一下,隨即想著他也是關心自己的,心情不禁明朗了許多,微笑著接過“好。”
換過那衣服,絳樹想著這樣裝束下清歌不便再跟著,便獨自出了門向城東去。雨暫時停了,天色雖還是陰沉沉的,但雨後的景致仍是清新。露草纖枝,斜風柔蕊,一路紛至遝來。小橋下碧水泛著清鮮的棠綠,像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身旁走過的賣花姑娘百合似的紗緞素裙飄展開來,仿佛穿花的鳳蝶一樣,臂上挎著的花籃裡是新鮮的白玉蘭與杏花,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叫賣的嬌音沿著青石板街漸漸去遠了,絳樹停下腳步,眼前正是那一間醫館。大約因為地處偏僻,又是雨天,門敞著卻沒有什麼客人。裡麵裝飾簡潔卻不失典雅,正對著門便是一排藥櫃,一個年輕男子正在那裡側身檢看草藥,鴉青色萬字穿梅圖樣的深衣,身形挺拔,單看側影便覺得瀟灑俊逸,多不過二十歲。絳樹在門邊站了半晌也不見他看她一眼,她隻好先開口問道“請問足下是秦大夫麼?”。那人這才不疾不徐地轉過身打量她幾眼,上前幾步依禮道“在下秦桑秦季南,請問公子有何貴乾?”
絳樹有些不慣他冷淡的態度,想起出門前劉琦最後猶豫著交代的話“那秦先生……也是有才華之人難免恃才傲物罷,若是覺得他古怪,絳兒彆太同他計較……”果然是古怪得很……絳樹心裡想著。又見他沒有看出自己女扮男裝,不禁想戲弄他一下,輕咳一聲道“你這裡是醫館,我自然是來看病的。”秦桑便向旁邊桌案處一指“那麼公子坐吧。”
絳樹過去坐了,秦桑坐到對麵搭了脈,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過了半晌直接起身道“我看姑娘不是閒出的病就是腦子的病,在下沒有姑娘這麼多閒工夫,姑娘自便吧。”說著仍回到藥櫃旁去了。絳樹看著惡作劇得逞,隻覺得滿心愉悅,暫時無心理會他的態度。偶然一偏頭隻見門邊花架子上一隻青釉彩陶花盆,裡麵粉白嫣紅的花朵開了一片,竟是馬齒莧。絳樹走上前伸出手輕輕撫了撫那柔嫩的花瓣,忍不住問道“這是用來入藥的?”
秦桑頭也不回,仍是淡淡地答“是,用來止血涼血的……”絳樹沒趣地搖搖頭,撫著花輕聲地自言自語“你叫秦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2)。’你這人實在沒意思,名字倒有趣……”秦桑聽了這話倒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正抬著手,衣袖便滑落了一截,光潔的左臂上一小塊胎記是蝴蝶翩翩欲飛的形狀……
“你還不走?”絳樹終於聽到秦桑主動同她說了句話,方才突然想起險些忘了正事,便取出名帖走過去道“誰說我沒有事情要辦?是表小姐病了,劉琦公子讓我來請秦先生過府去瞧瞧。”秦桑接了名帖,隻看著她道“你是新來的麼,怎麼我之前在府上沒有見過?”絳樹想了想道“是,我是才來不久的……府上的歌舞伎。”說著這話心上微覺黯然,終究她在府上不過是這樣的身份罷了。
秦桑卻不覺什麼,隻“哦”一聲道“難道是絳樹姑娘?”絳樹稍有些意外,冷笑道“秦先生怎麼知道?莫非也去過凝香閣那種地方?”“隻是聽說公子前不久接了絳樹姑娘入府罷了……”秦桑平靜地解釋完,接著唇角似乎勾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自語道“原來你是絳樹……”絳樹正疑惑,他卻已經恢複了那副一直麵無表情的樣子,仿佛那笑隻是她的錯覺。秦桑也不再說下去,隻是粗粗收拾了一下藥箱向她道“快走吧,彆讓公子與表小姐久等了。”
(1)李清照《浣溪沙》
(2)李白《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