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六月末的天氣,木香荼蘼漸漸落儘,灼紅似火的石榴花末端也有了些焦黑的頹然之色,一時院子裡薔薇與合歡開得最盛,鑲在滿院滴翠濃蔭中,仿佛一幅遍地撒花的翠錦。
日子也如這深院夏日一樣的平靜,絳樹折了幾枝合歡花插在窗下淨瓷瓶內,色白如雪的瓶口捧出淺粉的花扇,像是美人玉麵上的淡淡紅暈。她打量了打量那花枝,轉身向錦檀道“今日不如就用這花做道糕點,既可安神,這花瓣一絲一絲在那上頭瞧著也好看。”有紅尾的蜻蜓從敞開的窗子飛進來,流連在花枝處。錦檀答應下,目光便又被那穩穩飛著的蜻蜓吸引住了,道“看外頭天氣陰成這樣,又有那麼多蜻蜓,大概是真要下雨了呢……”
天氣一直陰沉到傍晚,晚飯後天色暗下來極快,鉛雲低垂,隱隱有幾陣低沉的雷聲,卻遲遲不見下雨。直到初更時分,忽然聽見有劈啪的雨聲。雨勢上來便是不小,一下子洗儘了多日來的暑熱,枕簟生涼。絳樹起身去合上窗子,一道白光劃破潑墨般濃黑的夜色,絳樹忙轉過身低頭緊緊護住雙耳。這一陣雷聲倒不是太過刺耳,待得雷聲過了,她轉身將屋子裡的燈燭一盞一盞點起來,直到房中比睡前還要明亮幾分。她借著燈光看見鏡中自己的模樣,漆黑如墨的發絲披散在肩頭,臉色卻如身上的素色寢衣一樣蒼白。
絳樹回到床榻上,擁著錦被抱膝坐著,緊緊捂著耳朵閉上雙眼。她是很怕雷雨夜的,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頂撞了母親,母親把她獨自關在一間房裡,讓她摸黑繡完一幅圖樣。那晚的雨是那整個夏天裡最大的一場,一下接著一下的電閃雷鳴,她顫抖著刺下一針又一針,手指上不小心刺出的血珠也一滴一滴染上了錦帕。黑暗中窗外樹枝被風雨打出的聲響像是夾雜著淒厲的哭叫聲,小小的她縮在牆角,黑暗與恐懼卻無孔不入地侵襲過來……
似乎隱約聽到敲門的聲音,絳樹微微睜開眼睛,隻覺得周圍燈光都是模糊的。她摸一把臉上,原來是不知何時湧出的淚水,斷臉複橫頤。敲門聲還未停,很輕卻不曾斷,在雨聲裡時而傳來。絳樹想了想,此處時常往來的人也不多,來的大概是錦檀。隨手擦一擦臉上的淚水,起身去開門。
外頭夜色如濃墨,大雨卻激起朦朧細白的水汽,屋子裡燈火通明,她看著來人,怔怔地不知該說什麼。趙雲立在簷下,見她隻著寢衣,猶豫一下道“姑娘這些日子以來不曾到這麼晚還有燈光的,今日怎麼還沒睡下,可是有什麼事?”絳樹低下頭一時不知說什麼,隻道“沒,沒事。這雷雨聲太吵,有些睡不著。”
還未及說完,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映得庭院中一片雪亮,連雨滴在地上激起的一朵朵水花都看得分明,緊接著便是一聲驚雷突兀地炸響。絳樹心頭一驚,抑製不住衝口而出的驚叫聲,頭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不經思考地一步上前撲進了趙雲懷裡。
趙雲自然不料會如此,他也從未遇見過這情形,一時怔在那裡。惟聞見她發間幽香,絲絲縷縷的仿佛纏繞到心上,於是神思一晃,終究抬起手輕輕擁住了她。她的身子在懷中微微發抖,曆來隻覺得她總是堅強倔強,這般軟弱倒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手底下長發滑過指尖,像是清涼柔滑的春水,心中化開一片溫軟,開口已柔聲安慰道“沒事的,彆怕……”
這一聲雷電很快也就過去了,絳樹退開他的懷抱,低下頭不免有些窘迫。趙雲先開口問道“姑娘害怕雷雨?可是因為這個才不睡麼?”絳樹略一點頭,低低道“讓將軍見笑了。”“哪裡……”他看著她蒼白的臉,似乎隱約還有淚痕,不知是怎麼想的,脫口道“若姑娘怕雷聲,我先在這裡陪姑娘一會兒可好?”話一出口,自己都驚訝於這唐突。絳樹抬起頭,略有些吃驚之色,然而她倒未拒絕,沉默了一下,便向門的一邊讓了讓,道“那麼多謝將軍了,進來吧。”
房裡的燈都點著,絳樹去倒上杯茶遞過去,趙雲抬手去接過,聽她忽然道“將軍這裡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原是他衣袖處不知何時劃破了一塊。他隨口道“大概是白天時在校場劃到的吧。”絳樹看著那一處劃痕道“看上去倒是不嚴重,這裡也有針線,補上就是了,隻是將軍彆嫌棄絳兒手藝粗笨罷了。”
趙雲聽了這話笑道“姑娘說笑了,姑娘的繡工怎能用粗笨來形容?”絳樹一麵找著針線,故意玩笑道“將軍也不曾見過,怎知不是呢?”“我自然見過。”“嗯?”絳樹微微一怔,疑惑道“何時見過?”他頓了一下,半晌卻道“哦,也許是記錯了。”
絳樹便也不再問下去,取來了針線,兩個人在燈下對麵坐了。窗外的雷聲似乎一陣陣要低下去了,然而針拿在手中,總又想到兒時那一晚。絳樹下意識地咬著唇,濃密的羽睫在燈光下如蝶翼輕顫,雖然已極力控製著手上的顫抖,卻仍是下不了針。
絳樹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隻覺得手臂上突然一暖。她睜開眼,見趙雲的手輕輕搭在她臂上,其實並未怎麼觸及她。抬起頭正碰上他的眼神,仍然是那樣真心的關切,仍是沒來由的熟悉,沒來由的讓她不敢直視。他輕聲道“還是改日吧,彆勉強,小心傷了手。”
不知是因為這話還是他手心的溫度,絳樹心頭驀的一陣溫暖踏實,心緒漸漸平靜下來,道了一句“沒事”便低頭細細縫補起來。雷聲漸歇,雨勢也小了不少,疏疏地打著樹葉,一葉葉,一聲聲,滴落庭前台階上。窗外夜雨,房中挑燈補衣,倒很有些溫馨之感,彼時不知是誰在模糊地這樣想著。
趙雲稍稍轉過頭,看見了窗台上擺著的瓷瓶裡的花,枝上葉子悄然閉合,捧出粉扇倒是俏麗依然。他望向絳樹道“錦檀今日做的那點心,還有那天的木香花糖糕,可都是你的主意?我倒從未見過她何時這樣愛用花了。”絳樹想了想道“合歡花安神,錦檀惦記著將軍每日辛勞,我才那樣教她的。”
“那麼你……”他開口極輕,又停了半晌沒繼續說下去。“補好了,將軍看著還滿意麼?”絳樹收了針,笑著抬起頭,“將軍剛才是想說什麼?”“哦,沒什麼……”趙雲低下頭去看了看那衣袖,上頭就著補痕繡著一竿竹枝,一抹墨翠,蒼勁風骨。他笑笑道“果然姑娘的繡工就是很好的……”
窗外的雨聲漸漸低下去,趙雲站起身道“想來不會再有雷聲了,已經很晚了,姑娘還是歇下吧,我就不打擾了。”絳樹才站起來,卻被他攔著“下著雨要涼些,姑娘穿得單薄就彆出去了。”
絳樹送到門邊,待他走了,再躺回床榻上,心裡已是平靜下來了。默默聽了會兒雨聲,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自然是落紅應滿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