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出了六月,轉瞬便是七夕了。花架子上剩下的零星木香花還留了流年裡最後一抹夏的餘香,庭院裡垂著的柳絲嫋嫋猶如美人腰,然而折一枝下來,手心裡的成條柔翠也泛了黃。
七夕牛女度銀橋,天階月色清涼如水。錦檀早跑去穿針樓上了,絳樹獨自在庭院中台階上閒坐著,看著天上銀河,不覺隨口念道“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彆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1)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姑娘可是在想公子麼?”絳樹知道是誰,偏過頭笑笑,“將軍來了?也沒什麼,不過是今日七夕,牛郎織女難得相見,所以有些觸景生情罷了。”趙雲去她身邊坐下,看著她道“是啊,牛郎織女相距再遠,總也有相見的時候,姑娘不必太傷感。”他停了停,忽然神秘道“姑娘看看這個。”
絳樹看過去,見他從身後拿出一支簫遞到她手上。質地精細的玉屏簫,上頭疏疏刻了幾棵鳳尾竹,一端墜著銀紅色撚金的流蘇。絳樹有幾分驚訝,撫著那簫道“這是……”“那天下棋的時候,姑娘曾說可惜簫不在身邊。今日恰巧在街上見了這個,也惦記著姑娘那幾支曲子,所以特意買下給姑娘……”趙雲認真地看著她,“姑娘可還喜歡?”
絳樹心中一時很是意外自己那日不過隨口一說,他竟這樣記在心上。她看著他等待她回答的神情,似乎是十分期待的模樣,心中不禁忽然一陣感動,於是點頭笑道“喜歡,將軍……想聽什麼曲子?”趙雲想想道“什麼都好,姑娘隨意吧。”
絳樹點點頭,稍微考慮了一下,執起簫至唇邊,吹的是一支姨娘曾經常吹的曲子。姨娘常在清朗的月夜吹起這曲子,每每聽來,仿佛曲中有多少心事,被庭中明月說起,又被簫聲流轉在風裡。究竟是些什麼心事呢?或許是在想一個人……絳樹不覺有些出神,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這般迢迢相隔亦如那盈盈一水間的牛郎織女,不知遙遙紅牆那端的他現在如何呢……
七夕銀橋橫空而掛,荊州府上群僚聚宴,處處歡聲笑語。歌姬舞女個個如花似姣妍,琴聲猶如香氣迤邐扶雲,仔細聽來是一曲《良宵引》。劉琦舉著酒樽自己飲下一杯,微微皺眉。這曲子還是絳樹在時教給她們的,由她們彈來聽著隻覺得甜膩,不似那般該有的韻致。
絳樹……他心頭一顫,筵席上的熱鬨都是彆人的,他連安心想一個人都不行……心中煩悶,於是勉強應付了會兒,便托辭離席。走在府中小徑,前廳絲竹之聲還偶爾傳來,越發襯得身邊清冷。有些許清香隨了夜風飄來,劉琦停住腳步,望向池中蓮花,素衣淡妝,風露佳人。
記得她約他出來那晚,城郊滿池的蓮花還未開,盈盈含苞像是欲說還休的心事,如今應是也如這裡一般開始零落了吧,世間好物總是不堅牢。劉琦長長歎了口氣,黃粱一枕,相思夜長,佳人夢斷歸何方?月影流光,酹酒一觴,舉杯與誰訴天涼……
他默默地向她的房間走過去,走得近了,卻聽見幽幽的琴聲,不似前廳的綺靡,卻仿佛染著清荷幽意。劉琦聽著一驚,不覺加快腳步走過去。在房間外綠竹芭蕉的掩映之下,隔著窗子有一個凝然端坐的身影,素手扶琴,七弦泠泠而動,彈的是一曲《猗蘭操》,聲聲宛如碎玉。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劉琦猶豫著走上前推開門,琴聲戛然而止,坐在那裡的人站起身,原是蘭清。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迎上來道“琦哥哥不是在席上麼,怎麼來了這裡?”劉琦沉默片刻,應道“出來醒醒酒,聽到琴音便過來了,原是你在這裡。”他四下環顧了一番,“清歌呢?”
蘭清走過去沏茶,一邊答道“我讓她出府散散心去了,整日裡悶在這裡傷心也不好。”她遞過茶盞,垂下眉眼道“我也是想到了絳樹姐姐,所以來這裡看看……”劉琦剛端過茶杯的手頓了一下,半晌方笑笑道“清兒的琴彈的越發好了。”
蘭清抬眼看他,緩緩道“哪裡有絳樹姐姐好呢,今日七夕佳節,卻沒有姐姐在身邊,琦哥哥能覺出彆人的好麼?”她的聲音更加低下去,“琦哥哥,我從未見過你這樣思念一個人的,你那麼喜歡絳樹姐姐麼?可是,可是她……畢竟已經不在了啊。”
劉琦沉默良久,開口時聲音裡有些沙啞“所以,你在這裡是為了等我來說這些話的麼?”蘭清咬咬唇,“我知道你今晚會來這裡的,隻是沒想到來得這樣早。琦哥哥,若絳樹姐姐還在,你喜歡她,我自然,自然可以祝福你們,可是她已經不在了,你這個樣子是何苦。你總還可以看看身邊,身邊……”她深深低著頭,似乎還沒有鼓足勇氣說接下來的話。
“清兒!”劉琦忽然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來,然而看見蘭清驚慌的眼神,還是不由得看著她放緩了語氣,“你說的,我都明白,隻是……隻是一時還忘不了罷了。若不是我一念之差辜負了她的心意,也許不會害得她這般結局。清兒,她是她,你是你,我身邊的人一直在這裡,我是明白的。”蘭清眸中隱約湧動著不知名的情緒看著他“她是她,我是我,所以她是你愛的人,我是你妹妹,我與她,都成不了對方,是麼?”
劉琦卻沒有回答,停了許久隻道“我累了,先回房去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琦哥哥!”他已轉過身,蘭清在身後喚了一句,還未來得及繼續說什麼,一位仆從匆匆跑進來,行了一禮道“原來公子在這裡,剛才劉皇叔派人送了這封信來,說是一定要公子親啟。”
劉琦接過信,吩咐一句“你下去吧”。侍從垂手退下去,劉琦打開那信,讀著讀著呼吸竟急促起來,拿著信的手微微顫抖。蘭清忙上前兩步,緊張地問“琦哥哥,你怎麼了?”劉琦慢慢地放下手,卻仍是緊緊地捏著那薄薄的絹帛,聲音激動的微顫“絳兒她,沒有死。”
蘭清略微一怔,亦驚喜道“真的麼?”劉琦拿起那信看了又看,解釋道“皇叔說絳兒在他那裡,因為擔心蔡瑁還會對她不利,因而沒有送她回來。”蘭清笑了笑道“姐姐沒事就好,一會兒清歌回來知道了一定高興壞了。”
劉琦又細細看了那信許久,接著轉身行至一盞燈燭前抬手將信在蠟燭上點燃了。火苗一點點舔儘了那張絹帛,他再開口時已不像方才那樣興奮“告訴清歌時記得讓她千萬保密,此事在府上隻能有我們三人知道。我這就去給皇叔回信,請他再照顧絳兒一段日子,等到我能保證她的安全再接她回來。”他的神色在火光映照下有種朦朧的溫柔,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隻要她平安,暫時見不到又如何,我一定不會再讓她受那樣的傷害……”
那封信已化成了火盆裡一團灰燼,蘭清看著劉琦離開了,默默地環顧了一下這屋子。當初這裡一切都沒有動,如今真的是把主人等回來了。風似是生了手,吹卷起身邊桌案上的幾張薄絹,是絳樹不知何時隨手寫的句子。“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蘭清低聲念出那上頭這最後一句,不禁苦笑說得果然不錯……
(1)李清照《行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