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天色近晚，有夜霧緩緩漫起，暮色越發朦朧。軍中點上了火把，火光流動，映著人影忽明忽暗。前方一路傳著話來，說在前頭山林處駐紮過夜。絳樹望一眼昏暗的前方，隻有晃動著的狹長的人影，看得眼睛發澀也看不清什麼前路。她回過頭向趙雲道“我還用不用去見皇叔？”趙雲“嗯”一聲道“叫主公知道你在這裡，也好護著你更周全些。”絳樹便沒再說什麼，由著他帶著穿過疲憊的人群，往劉備那裡去。
劉備看上去也是疲憊不堪的，倒仍是沉穩，並沒有過分的焦灼在眉眼間表現出來。自然，他是那麼多人倚仗的主公，是最不可以慌亂的。
劉備見了她，怔了片刻歎氣道“姑娘怎好如此任性，公子知道想必是擔心得很。”絳樹垂下頭道“皇叔與趙將軍對絳兒有救命之恩，此次遇到這樣的危難，絳兒即便幫不上忙，來看看也是想安心些。皇叔不必太擔心，隻當絳兒同這些百姓一樣，是因為感念皇叔仁德而跟隨的就是。”
劉備苦笑一下道“話雖如此，還請姑娘千萬保重自身，否則公子好意前來相助，若姑娘竟有閃失，我們到時候怎好交代。”
絳樹用力點一點頭答應著，片刻的沉默，有一個軍卒模樣的人走來，躬身道“主公，百姓們都已叫聚過來了，大概清點了一下，沒什麼人說少了誰。”這人的聲音清脆，絳樹不覺也看過去，卻偶然瞥見那盔甲上頭一節修長光潔的頸項，曲線平滑。絳樹心中震了一震原是個女子。她忽然想起在樊城那次溜進軍營時聽見的趙雲身邊的女親兵的說法，原來真的有這個人。
那女子雖臉上沾了些塵灰，也還看得出容貌清秀。她還正驚訝間，身旁的趙雲已開口向那女子道“素秋，絳樹姑娘今夜便同你一起吧。”素秋扭頭看了絳樹一眼，淡淡笑了笑道“好，今夜恐怕要在外頭輪班守著，大約是不會睡了，獨自占一個帳子也算沒有虧待了絳樹姑娘。”
絳樹聽她的語氣似乎不大客氣，笑容更是勉強，甚至仿佛帶著些不屑的意味，倒有些納罕自己同她初次見麵，不知是何處得罪了她。劉備也略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麼，隻是轉回頭抬手揉了揉額角，吩咐道“好了，快紮營收拾收拾都休息吧。”
等到一番折騰之後安頓下來已近初更了，絳樹獨自躺在營帳中睡不著。前幾日才下過雨，林子裡是濕冷的，況且身處這樣的境況，危機四伏，恐怕今夜根本沒有人能安睡。絳樹翻來覆去許久，乾脆起了身出去，她知道趙雲一定也是沒有睡的，但是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會遇到他。她隻是隨意走著，周遭的鐵鏽味和血腥味讓她很不舒服，她想，她來了這裡許久，一直處在粉飾太平的環境裡，如今才算剛見識了這個時代真正的麵貌罷。
還沒有走出多遠，便見到了趙雲，他按劍沉默著坐在火堆旁，聽見她靠近，警覺地扭頭看了一眼，看見是她，神情稍緩和了些，輕聲道“姑娘還沒休息？”絳樹走近他身邊坐下道“睡不著，就出來走走。對了，那位素秋……姑娘，她為何會在軍營中呢。”
趙雲轉回頭去，拿樹枝隨手撥了撥麵前那堆篝火道“當初在新野征兵，她執意要進軍營，她倒是的確功夫了得，若因為是個女子便放棄了她也著實可惜，便叫她留下了。”他停了停又道“你和她不一樣，想來絳樹姑娘從未經曆過這樣的環境，不習慣是自然的，姑娘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絳樹歎息一聲，望著他道“除了擔心我的安全，你真的一點不希望我在這裡？”趙雲動作頓了頓，沉默半晌道“除了安全，眼下也沒有什麼彆的可想了。不管怎麼樣，我也不希望你自己非要闖進這樣凶險的事情裡，如果此次真的不能平安到江夏……”
“不會的！”絳樹忙開口打斷，可是想了一想，縱然自己此時說的是曆史真相，在他聽來也不過是寬慰之語，說了也是無用。於是咬咬唇，索性轉了話頭望住他道“倘若此次真的凶多吉少，不把一些心底的話都說出來，告訴想告訴的人，將軍就不覺得遺憾麼？”
趙雲停了手，似乎凝神思索了片刻，緩緩道“想同姑娘說的，好像都已經說過了。”絳樹笑了笑“可是絳兒還有好多話沒有和將軍說……”她深吸口氣，還正斟酌著詞句，身旁有人輕咳了兩聲。絳樹回過頭，見素秋踱步走來，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道“打攪了，有些軍務要與將軍相商，絳樹姑娘若是沒什麼要事，還是早些休息吧。”
絳樹遲疑了一下，想她似乎本就不喜歡自己，而且若真是軍中要務，自己在旁聽著也的確不妥，於是也沒有說什麼，站起身離開。
絳樹雪青色的衣擺搖曳在視線裡漸漸去遠了，趙雲扭頭問素秋“什麼事情？”素秋指間隨意地繞著一棵草莖，望著絳樹離開的方向道“將軍你真要帶著她麼？這般境況下還要分心去護著她？”趙雲淡淡笑了笑“所以你才對她那樣不客氣麼？她自己不願意走，她又是劉琦公子極在意的人，自然要好好護著的。”
素秋不以為然地偏過頭道“叫她回去豈不是更安全，她不願走哪怕打暈了叫人送回去就是了。”趙雲笑著搖搖頭“你不知道她的性子，有時候實在倔得厲害，你若強迫她，還真說不好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素秋低頭一笑，抱起雙臂打量他道“這些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將軍，你是喜歡她吧。她剛出現的那個時候，你在我旁邊離著她那樣遠，看見她有危險，緊張得臉色都變了，什麼也不顧地忙著趕過去救她。這些天過得這樣難，我都不曾見過你慌張成那副樣子。說起來，她不要命地跑來這裡，應該也是為了你吧。真是可惜，偏偏你們之間還隔著個劉琦公子，而且，如今這個樣子，也實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將軍若真為了彼此著想，還是彆讓她在身邊為好。”
“我也知道……”趙雲微微皺眉“可是除了強硬的手段，你可有好的辦法讓她走？”素秋輕笑一聲“辦法倒是有，隻怕將軍舍不得。”
隔著霧氣傳來一兩聲鴉啼，草叢裡回響著夏蟲短促的鳴叫，已是二更了。絳樹並不曾走得太遠，她還在猶豫著該不該把那些話說出來。她想，他大約也不是全然不知道，隻是存了些什麼顧慮，這次借著這機會，說得明白了也好。
絳樹回頭遠遠地看了他們一眼，等了許久，猜想那要事應當也說完了，於是想了想，又朝著他們走過去。待得她走近了，卻是素秋先回頭問她“絳樹姑娘還有什麼事情麼？”絳樹忽然覺得有些厭煩她，便看了一眼趙雲道“方才有些話還沒有同將軍說完。”
素秋“唔”了聲，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趙雲輕咳一下，道“姑娘有什麼話就說吧，素秋她，不是外人。”絳樹心中一緊，聲音微帶顫抖“將軍明明知道我要說的是些什麼事情，不是外人，是什麼意思？”
趙雲移開目光低頭思量了片刻，複又抬起頭來，伸出手搭在素秋肩上，望著絳樹平靜道“姑娘適才說，若是此番無福平安脫險，該把心底的話都告訴想告訴的人才不遺憾。多謝姑娘提醒，我想姑娘也不是外人，所以要說的這些話當著姑娘說也無妨。”
他轉向素秋，卻半晌說不出什麼。素秋望他一眼，笑了笑主動去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將軍也不必說，素秋是明白的。自從到了軍中，將軍多有照拂，這份心意我豈會不知道。其實素秋心中對將軍亦早有那一分心思，倘若有幸度過這一回難關，便是我們有這樣的緣分。”
絳樹在一旁看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是不願相信的，可是又不知為何心中酸澀難當，直欲落淚。指甲用力掐著手心，她儘力平靜著望著他道“這是真的？”
“是。”趙雲直視著她鄭重道“感情之事一廂情願終究是不行的，有些人若是追求不得，就該趁早放手才是。姑娘曾經那樣癡心於公子，如今既得到了，就應當好好珍惜。如果是因為我曾經對姑娘說過的什麼話令姑娘困擾了，那麼是我的不是。”
絳樹心裡已是涼到了底，恨不得立刻轉身離開，回江夏去，再也不要看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然而又沒有力氣邁開步子，腦海中尚存了一點卑微的希望不能走，也許這都不是真的，他不過是要逼著你走罷了。借著那一點清明的思緒，絳樹強撐著漫出一絲笑意道“絳兒知道了，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還是去睡一覺吧，失陪了。”
素秋望著絳樹離開的背影皺著眉搖頭“還真是個倔強的性子，明明都傷心得不得了了，還要裝個體麵的樣子出來。”說著轉向趙雲吐吐舌頭“反正也沒成功讓她走，將軍若是舍不得，就趕快追過去解釋吧。”
趙雲無奈地揉揉額頭坐回火堆旁“算了，就讓她這麼誤會著，明天再試試。”“還刺激？”素秋瞪大眼睛，湊近了些低聲道“她會不會一個想不開……”
趙雲想了想，搖頭道“不會，她不會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珍重自身的。”素秋頗不以為然“我看未必，她為了你跑到這裡，可不就是冒了性命危險的？”趙雲略沉吟一下，道“那你多留意她，她若不想看見你，就叫彆人多看著她些。”“好。”素秋點點頭答應著，“將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