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絳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帳子中的,一觸到枕席,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似的。側身躺下,想哭又哭不出來,頭腦中想的全是自己為何要這樣衝動地來這裡。縱然再怎麼告訴自己方才那都不是真的,也總覺得是自欺欺人。細細想來,自己似乎的確比不上那素秋,她可以在軍營中同他時時相伴,大敵當前還可以並肩作戰,而自己在這狀況下,確實是個累贅,又憑什麼認為他不能在被自己拒絕之後轉而喜歡上素秋呢?絳樹抬手擋上眼睛,誰也沒有理由一直等著一個人看清心思或是回心轉意,就像曾經的她與劉琦,遲了就是遲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舉著燈掀簾進來。絳樹正背對著帳簾,想了想應當是素秋。絳樹不願讓她看了笑話,於是閉上眼睛裝睡。身後那進來的人似乎湊近打量了她半晌,輕輕歎了口氣,確是素秋的聲音。她歎息一聲之後又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說到這般地步了,竟然還待得住麼?”也不知這話是自語還是刻意說給她聽,絳樹心中一酸,卻仍忍著一動不動隻做未聞。素秋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吹熄了燈火,也在旁邊躺下了。
這樣心事滿懷自然是睡不著,聽著外頭蛩音不知熬過了幾個時辰,忽然聽見有震天動地的聲響越來越近。絳樹睜開眼翻了個身,心中驟然沉重曹操的大軍追來了,不知一切會不會按著書上的樣子一點不錯地發展。身旁的素秋一個激靈,坐起身來拉住她便向外走。
外頭已是一片慌亂,老幼婦孺哭聲遍野,遠遠地看過去,滿目煙塵裡的千軍萬馬正在逼近。素秋一臉嚴肅,拉著她疾走兩步,正迎上了趙雲。趙雲看一眼絳樹,向素秋道“絳樹姑娘就托付給你,帶她去主公那裡,一定護好她。”絳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像被哽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半晌隻勉強擠出一句“你去哪裡?”
這話說出口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她明明該說你不是讓我不許離開你的視線,為什麼要把我托付給彆人?或是說你要去哪裡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可是昨夜之後,如今還當著素秋的麵,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憑什麼能把這些話說出口。
趙雲也沒回答她這奇怪的問話,他大約覺得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隻是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絳樹看著他那目光中頗有訣彆的意味,一時間心亂如麻。素秋去牽了馬來,催著她上馬,絳樹卻隻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素秋見她定定地望著趙雲離開的方向,心中一急,開口已不客氣地道“姑娘又想怎樣,這種時候難道還不知道自己根本幫不上一點忙?你若還要跟過去,難道一心想害死他麼!”
絳樹直望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存了許久的淚水才終於落下,她扭過頭朝著素秋大聲道“我自然不該過去,可是你不是喜歡他麼,你管我乾什麼,你去幫他啊!”這些話仿佛用儘了所有氣力,絳樹扶著馬鞍,任由淚水流了滿臉,喃喃地低聲重複著“你去幫他啊……”會不會錯了哪一點,他就再不能回來了?
素秋見她這般模樣也不免意外,然而眼下形勢卻容不得她多想,她扯住絳樹強迫著她往另一個方向看去,厲聲道“姑娘彆隻看得見將軍一個人,看看這周邊,沒有任何作用隻會哭的人不少姑娘一個,這世道死的人太多,也不多你一個。主公與將軍顧念姑娘是劉琦公子心尖的人,我卻不愛管這些。姑娘執意不要命也罷,大不了我們一起死了,一了百了,還管什麼公子會不會怪罪將軍會不會難過,都是身後事了!”
她這一番嗬斥如同當頭棒喝,絳樹看了看身邊四處慌亂奔走的人群,漫天卷地的煙塵中的軍隊越來越近了,有一角暗紅色的征袍隱約可見。絳樹擦了擦淚水,牽過馬道“有勞素秋姑娘,走吧。”
到了劉備身邊,劉備早已帶本部兩千餘軍迎敵。馬蹄聲與腳步聲冗雜而紛亂,絳樹頭腦中一片混亂,一層又一層鮮血染滿了眼前,那顏色總讓她覺得像是方才看見的那一抹暗紅的衣角在眼前繚繞不散。素秋一直護在她身邊,一群人且戰且退,總算暫時逃脫開了一陣,停下稍稍休整。絳樹仍是覺得心驚肉跳,一閉上眼便還是血肉橫飛的場景,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一旁的素秋遞過水袋,探身打量了她片刻,淡淡笑道“姑娘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吧,臉色這樣難看,剛才可是嚇壞了?”絳樹無心答她,接過水袋喝了一口,卻差點全吐了出來。素秋眼皮也不抬地道“這麼一場惡戰下來,水裡若有血腥味是再正常不過了,姑娘忍忍吧。”
絳樹定一定神,將水咽了下去,抬起頭就看見糜芳滿麵塵灰,跌跌撞撞地跑來,撲到劉備麵前便拜倒淒惶道“主公,趙子龍他,他反投了曹操去了!”眾人俱是一怔,素秋柳眉一豎,已開口斥道“你胡說什麼呢!”絳樹心裡反倒平靜了下來,想著到如今還在一切正常地發展著,他大約不會有事了。
糜芳那裡還在說著“我親眼看見他投西北去了。”劉備靠著棵樹坐著,疲憊地揮一揮手“不可能。子龍是我故交,相從於患難,心如鐵石,不是富貴就可以動搖的。”素秋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絳樹輕輕拉她一下“現在多說什麼也無用,你自己相信他是什麼樣的人就好,等他回來了,一切自會清楚。”
素秋回頭看了她一眼,絳樹舉起水袋又灌進一口水,水裡仍是有血腥味,卻不覺得像剛才那般不適了。素秋移開目光道“想不到姑娘也不是那樣嬌氣的,習慣得倒挺快。”絳樹苦笑了一下果然什麼都是可以習慣的,不知來日看著他們在一起,是不是也可以習慣?
過不多時,趙雲便出現了,素秋先隔著老遠看見了,立刻直起身子道“趙將軍回來了!”說罷忙跑過去迎。絳樹心內顫了顫,不自覺地也隨著望過去。趙雲懷中抱著劉禪,身上征袍戰甲儘數被血染紅,怕也分不清哪裡是彆人的哪裡是自己的了。絳樹看著看著,眼前就浮上了酸澀,他的目光有那麼一瞬掃過她,她急忙避開,轉身疾走幾步離開。
走得夠遠了,連劉禪的哭聲也聽不清了,絳樹方停下腳步,倚著一棵樹哭出聲來。他終究是沒事的,也不會有什麼事,自己日後再不需要也沒有資格掛念他了。此番來這裡,在以為能成全了自己與他的時候,竟成全了他同彆人,她這兩天過得也實在像個笑話。
絳樹抬起頭來擦去淚水,想著該回去了,轉而又不免茫然她該去哪裡呢?回劉備一乾人那裡,見到他又不免傷心,要回江夏又不知如何麵對劉琦。絳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是個笑話了。此時卻有劉備手下的親兵過來,看見她這副樣子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道“原來姑娘在這裡,主公叫我來找姑娘過去,曹軍還在後頭,我們得趕快走了。”絳樹閉上眼點了點頭,罷了,眼下哪裡有時間讓她胡思亂想,隻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時劉軍不過隻剩下些殘部,一行人轉走小路投漢津,絳樹在馬上魂不守舍,儘力控製著不去看趙雲。素秋還是在她身旁,時不時擔憂地看她一眼。絳樹有些不解她為何如此,卻也無心去管。總有些更重要的事情擺在麵前,比如到了漢津渡口,卻未見有船隻。曹操大軍就在身後不遠,喊殺聲越來越清晰可聞。劉備望一眼空闊的江麵,轉回身來,麵上還是平靜的,眸子深處那根弦卻繃緊了,他抽出佩劍揚聲道“整軍迎敵!”後方敵軍中有人高聲傳話“丞相有令,務必擒住劉備,不可縱虎歸山!”
馬蹄聲落如雷鳴,箭矢白羽飛流如風星。素秋忙護到絳樹身前,手中長劍撥開一連串箭支,卻有一支來的角度極偏的,來不及擋開。素秋索性用力一探身,整個身子擋到絳樹前頭,箭支插入她左邊胸前,絳樹大驚失色,脫口叫道“素秋姑娘!”
素秋瞪她一眼“我沒事,這種時候彆大呼小叫的!”說罷咬咬牙用另一隻手將長長的箭杆折斷。絳樹回過神來,就看見劉備身邊的趙雲回了一下頭望過來,見此情形也是一驚,擔憂之色顯而易見。絳樹心底突然涼了涼素秋這傷是因為她,不知他會不會怨她,若是那樣,這支箭倒不如像一年前那次一樣傷在她身上……
素秋剛重新舉起劍來,就聽旁邊山坡後有鼓聲響起,一支軍馬轉出,身上是江夏軍隊的服製,領軍的正是關羽。關羽向劉備道“兄長速行,前方已有船隻等候。”
眾人聞言無不重重鬆了口氣,素秋身形一晃,絳樹忙伸手扶住。不遠處趙雲拍馬過來,自她手中接過素秋,湊近輕聲問“還好嗎?”素秋默默點點頭沒說什麼,他便扶著她慢慢離開了。這一連串動作下來,卻自始至終沒有看絳樹一眼。
絳樹怔怔地看著他們離去,紛亂思緒裡殘存的一絲清醒告訴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哭出來。她抬著頭睜大眼睛望向遠處,朦朧地看見曹軍中青羅傘蓋,還有那暗紅的戰袍。又是那一件暗紅的衣袍……
待強忍回了淚水,絳樹揉一揉眼睛,亦駕馬往前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