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上了船,一直懸著的心才算真正可以略略放一放。幾支箭帶著不甘的意味,追逐著船隻落入江中,起了一圈一圈波紋漣漪。絳樹悄悄問過軍醫,素秋的傷勢並不嚴重,趙雲也沒什麼大礙,便不想再進船艙看見他們,隻在外頭甲板上站著。
霧氣漸漸薄了,似乎有日光要漫出來,在船上看出去,風景倒是很美的。江波染碧,岸上凝紅,如妙筆繪就的十裡山水長卷。身旁關羽的聲音不經意入耳“當日許田圍獵,兄長若是聽從我言殺了曹操,也不會有今日之禍患。”過了許久才聽見劉備徐徐歎了口氣道“即便是今日,我也是投鼠忌器。”
絳樹往岸上看過去,霧氣沒有方才那般厚重,岸邊已是看得清了。那原本在曹操後軍中的青羅傘蓋緩緩移近,繚繞了她一路的那件暗紅色戰袍的主人走向岸邊,遙望著他們離開。絳樹著意打量了他半晌,他身上本沒有什麼天生清貴的氣質,然而周身散發著的沉穩氣息也襯得他不怒自威,讓人不敢逼視。身上佩劍、紫綬、山玄玉繁複而高華,像是丞相的服製,絳樹心中陡然生出一絲敬畏來這莫非就是曹操?
那人身邊走來一位將軍,躬身拱手向他說著什麼。他聽罷隻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繼續望著江上的船隻遠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帶著嘲諷的意味,不知是對劉備他們還是在自嘲,卻看得絳樹心底發涼。船行得遠了,那人的樣貌慢慢模糊了起來,那一絲笑卻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絳樹對著那個方向又望了許久,忽然聽見江南岸戰鼓連天,看過去舟船如蟻,繁密而來。劉備皺了皺眉,麵帶擔憂之色向關羽道“此時來的莫非是江東之兵?”絳樹搖搖頭,轉身對他們道“或許是公子來了。”正說著,趙雲和素秋想是也聽到了動靜,都走出船艙來。絳樹幾不可聞地歎息了聲,該麵對的總要麵對的。
舟船漸近,船頭上立著一人,白袍銀鎧,纓帶當風,高聲道“叔父彆來無恙!”果真是劉琦。絳樹看著他的樣子,想起蘭清不久前同她說的姐姐從前何曾見他穿過鎧甲呢?她的確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打扮,倒有些像趙雲平素的模樣。這樣的想法一轉,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曾經的錯認,心思便更是複雜紛亂了。
兩船一挨,波紋蕩漾開去,劉備趕上前接劉琦過船。劉琦見了劉備就拜倒“聞叔父困於曹操,小侄來遲了,令叔父陷於此等險境,是琦之大過。”劉備緊緊握住他手“賢侄這是說哪裡話,快起來。若無賢侄大義相助,我等再無得見天日之時。”劉琦站起身來,正看見了劉備身後的絳樹,身子一震,幾步上前道“絳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幾日不見蹤影,就是來找叔父他們?”
絳樹越過劉琦看了一眼趙雲,他身邊站著素秋,終究還是她能夠名正言順地站在他身邊。絳樹垂下頭,低低道“絳兒從前在荊州有個極要好的姐妹,她後來去了劉皇叔所轄的新野。絳兒聽說荊州出事,實在是擔心她,沒有顧得上和公子說一聲便想來找她,路上僥幸遇上了劉皇叔,可是,可是沒能找到她,想來,隻怕是凶多吉少……”
她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這理由雖是編的,哭倒是心裡真的委屈。大約是她哭得實在是傷心,劉琦也沒顧上推敲她那漏洞百出的借口,竟不顧周邊那麼多人在場,一把將她摟進懷中,輕聲安慰“好了好了,她隻是沒有消息,並不一定是出了事,我再派人去打探就是了。清兒叫人傳信說你不見了,我急得不得了,還好你平安無事……”說著又向劉備道“多謝叔父這些天費心護著絳兒。”
多天來的隱忍總算有一個宣泄的契機,絳樹也不管周圍都有誰,伏在劉琦懷裡哭得泣不成聲。劉備在一旁略顯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道“賢侄不必言謝,這是應當的。這裡人多,我們還是進船艙詳談吧。”“哦,好。”劉琦忙答應著,“小侄還帶了醫官來,一會兒讓他們照看船上傷者。”
劉琦隨著劉備去主艙中商議,絳樹平定了情緒,想到該去看一看素秋。畢竟她是因為自己才受傷,若是一次也不去探望,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於是打聽了一下她如今在哪一間船艙,帶了些傷藥過去。在外頭敲了敲門,裡麵有熟悉的聲音道“進來吧。”
絳樹聽了這聲音步子一頓,沒有想到趙雲在裡頭,剛剛平複的心情又亂了開來。猶豫半晌,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素秋正躺著闔目安眠,趙雲在床榻邊,看見是她進來,不由得也怔住了。一時兩個人隔著這樣幾步遠的距離相望,卻仿佛是隔了清淺的銀河,看似清淺,又無法逾越。趙雲先開口問道“姑娘怎麼來了?”絳樹放下手中的東西道“我來看看素秋,她睡下了?”趙雲點點頭沒再看她,隻道“有勞姑娘了,等她醒來我會轉告。”
絳樹靜靜望他半晌,忽然輕聲道“你恨我麼?”趙雲怔了怔,卻仍是沒有回頭“姑娘這是說什麼呢。”絳樹緩緩道“你喜歡她,她又是為了我才受傷,你難道不怨我?”她停了停又道“你現在這樣寸步不離地照顧她,與其知道是因為與當初對我的心思一樣,我寧願覺得是因為你對誰都是一樣的。”趙雲沉默片刻,終於望向她道“姑娘這是何必,方才同公子相見,不是也很情深意重麼?”
絳樹抬起頭望一眼舷窗外,窗外有船槳劃開水麵的聲音,日光總算分明起來了,隔著窗上竹簾子依稀可辨遠處山巒,溶溶青黛之上染了一痕陽光金色。原來這陽光,縱暖得了山,竟暖不了心,她涼涼地笑了笑“是啊,你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你是不是懲罰我當初不經細想地拒絕,所以再也不願給我機會說出來?我告訴你的時候,你卻是醉著的。而且那個時候,想來你已經有了她了。”絳樹不待他回話,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裳道“好了,絳兒多說了,這一切本是我咎由自取,不該來埋怨將軍的。絳兒不打擾素秋姑娘休息了,也請將軍好好養傷,告辭了。”
見她出了船艙,趙雲默然半晌,輕推了一把床榻上躺著的素秋“早醒了就彆裝了,說你聽見了多少?”素秋“撲哧”一笑睜開眼坐起來,道“要不是聽到將軍你酸意滿滿地說她和劉琦公子情深意重時我險些沒憋住笑,才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你發現了呢!說起來,現在已經沒什麼危險了,將軍怎麼還不告訴她實情?看她方才抱著劉琦公子那模樣,再傷她的心,隻怕她真的又和公子情深意重去了。”趙雲垂眸道“我也沒想到她這樣就走了,可是更重要的是,你此前說的話的確有道理,我們這一乾人如今都係於劉琦公子,而公子的心都係於她身上。若此時和她在一起,更會傷了公子。”
素秋低頭自語道“如此,就真的隻能委屈你們了麼……”她似乎思索了片刻,湊近了些好奇地問“對了,她說她告訴過將軍她的心意,隻是將軍卻醉著,將軍也不想知道她那時說了什麼?”“我是知道的。”趙雲望向絳樹離開的方向道“那天我沒有醉得那麼人事不省,她說的我都聽見了,隻是那之後不久主公便來信說公子要來接她回去,那利害關係與如今差不多……”他悠悠歎息一聲,輕輕道“我記得她曾經說過一句什麼話‘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1)’,正像是如今了……”
絳樹出了船艙,隻顧埋著頭向前走,卻迎麵遇上一個人擋在她麵前。她隻看見那人衣擺上細碎的竹枝紋樣,聽見他道“絳樹姑娘這是怎麼了?”那聲音隱隱有些熟悉,絳樹抬起頭來,男子提著藥箱,瓷青的衣裾在江風中微揚。她略有些驚訝“秦先生不是在荊州麼,怎麼來了這裡。”
“公子去江夏,荊州隻由蔡氏姐弟把控,想想也不會長久,我便隨公子離開了,如今自然要來相助……”秦桑看著她,“上次見姑娘不久,聽說姑娘出了些事情,我心內著實惋惜了一番。還好姑娘福澤深厚,平安無事。”他停一停又道“姑娘……似乎心情不好?”
絳樹定下神來搖搖頭道“我沒事。這船上傷者還多,秦先生還是先忙著吧。”秦桑笑了笑“好吧,姑娘不願說也罷了。對了,姑娘可知道趙雲將軍在哪裡?”絳樹怔了怔,指向身後道“就是這裡。”秦桑有些意外地道“那姑娘,是才從趙將軍那裡出來?”“沒有……”絳樹極力平靜道,“隻是路過罷了,我先走了,秦先生進去吧。”說罷也不待他回應便匆匆離開了。
(1)出自柳永《婆羅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