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待趙雲走後,絳樹輾轉想著方才琇瑩的不對勁,仍是放心不下,隻躺了一會兒便起身去她房間。房間裡原本住著她和清歌兩個人,此時清歌卻不在,房裡安靜無聲,琇瑩伏在妝台前,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麼,這樣良久,眼角又有一滴淚緩緩滑落。絳樹悄悄走過去,輕輕抬手搭上她的肩。琇瑩這才察覺她到來,悚然一驚,慌亂地喚了一句“小姐”就要站起身來。絳樹按住她,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既然還要叫我這聲‘小姐’,就告訴我究竟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
琇瑩搖搖頭抹去淚水,垂著頭道“真的沒什麼,不過是昨日看將軍待小姐那樣好,想起了一些舊事,一時觸動罷了。”她略一停,抬起頭理了理鬢發接著道“前些年,我初到那一處府上時,有一天晚上那府上的公子讓我陪著他喝酒,把我灌醉了之後,就……”她的話突兀地停在這裡,然而也沒什麼不明白的了,絳樹心中一驚,脫口問了出來“後來呢?”
琇瑩輕聲一歎“他是主我是仆,還能怎樣呢,不過是一味的逆來順受罷了。府上仆婢,他大半都沾惹過的。”絳樹聽得茫然無措,不知該說什麼安慰,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琇瑩卻是很平靜的樣子,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同自己無關的事情“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罷了。”她看著絳樹愕然而悲憫的樣子,忽然一笑道“我對於情感之事上已是沒有任何想法了,隻是昨日見到那樣相似之事才觸動了情腸。小姐醉成那樣不知道,昨日將軍一直守到很晚,等小姐真的睡安穩了才離開。將軍縱然是和小姐生氣,可是聽過小姐說的那些話,看上去好像已經不在意了呢。”
絳樹不禁一怔,好奇道“我說了什麼?”琇瑩訝異地望著她道“怎麼小姐不記得了麼?說什麼你一直一直都很喜歡將軍,從前在書中看時就覺得傾慕,想不到真的可以見到他,而且竟然能有今日這樣的關係,真的是很高興很高興的……對了,我還想著要問小姐呢,是在什麼書裡竟看見過將軍啊?”
絳樹沒想到自己醉後竟將這些話都說了出來,還不知他聽了該是什麼感覺,自己已是羞得無地自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不知如何解釋,過了許久方訕笑道“醉後的胡話罷了,記得它做什麼。那話大概是想說,敬慕書中看到過的前代的英雄將軍們,覺得他便是我想像中的那類人物的樣子吧……”
琇瑩淡淡地笑了笑,轉頭望向窗外。她的樣貌本來並不出眾,在明媚的光線下卻也嬌柔楚楚,迎著光甚至可以看見臉上細小的絨毛,眼角一顆朱紅的淚痣亦添了幾分嬌豔。過了半晌,她幽幽地開口道“其實小姐真是很幸運呢,可要珍惜才好。”絳樹想著這幾日一件一件事情,心頭泛起柔軟而甜蜜的波瀾,不自覺地含笑輕聲道“我也覺得,上天實在是待我不薄,我定會好好珍惜的……”
如此坐了一會兒,絳樹見她似乎是沒什麼大礙了,便回去又歇了半日。起來覺得好受了些,在房間裡實在呆得無趣,於是簡單梳妝了一番往軍營裡去。自昨日同周瑜說定了讓他先取南郡城,軍中備戰的模樣有不少已撤下了,明裡的做戲改作暗中的觀望,隻有深諳此事的人才能發覺這謙和安靜的外表下蟄伏著的精心籌謀、機關暗算。
絳樹到了趙雲營帳外頭,還沒開口說什麼,守帳的親兵已向她笑道“姑娘這就休息好了麼?”絳樹知道他大約是看見了昨日她回來的情景,不免有些羞赧,隻點一點頭。那親兵便向一旁讓了讓,朝著帳內努努嘴笑道“將軍在裡麵呢。”
帳內置著的炭火隔開了外頭的料峭寒風,絳樹走進去看見那在桌案旁的身影,便頓時覺得心裡也暖了。趙雲回頭見是她進來,微微皺一下眉,迎過去幾步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不要亂跑麼,這會兒倒不頭疼了?”絳樹朝他一笑,隨手把脫下來的白底綠萼梅披風塞到他手裡,吐吐舌頭道“是呀,讓我在屋子裡悶一整天才更要頭疼了呢。”
趙雲輕歎一下,向她道“你還是先回去吧,現在也沒有時間陪你,等到忙完了我再去找你。”絳樹湊上前去挽住他手臂道“我知道,你忙著就是了,不必管我,我不會打擾到你的。”正說著,有軍士掀開帳簾匆匆走進來“將軍……”趙雲轉頭打斷他“先等等。”而後回身向絳樹正色道“絳兒,這裡還有很多正事,你先回避一下。”
絳樹一時不解,他甚少這樣嚴肅地命令她什麼,尤其是她從江東回來,兩個人真正地在一起之後。而且從前她也常常在他處理公務時陪伴在旁,他並未像今日這樣在意過。腦海中一瞬間轉過無數念頭,忽然想起昨日剛辭彆了周瑜時他說的話,自己怎麼就全然忘了,她和周瑜的私交在他心中的份量哪裡敵得過軍中大事?原來,他並不信任她。
如此一想,縱然理解他的想法,他會那樣想也的確沒有什麼錯,可是總是難以接受他這樣懷疑她。心中難過不已,生生壓製著情緒冷冷道“你懷疑我是細作麼?那麼以後,我再也不去你軍營書房,你也不要告訴我任何事情,這樣可好了?”說罷便轉身疾步向外走。趙雲忙喚了一句“絳兒!”見她置若罔聞,終究沒有說什麼。轉頭見那軍士神色略顯尷尬地仍立在那裡,於是定一定心緒道“你接著說吧。”
絳樹自營帳中出來,冷風迎麵一撲,頓時便覺得寒涼刺骨,這才想起來時的披風還在營帳中。自然是說什麼也不願回去取了,絳樹咬咬唇,也不顧寒意一徑走回自己房中,關了門獨自悶在裡麵。躺到床上越想越是心煩,索性又接著睡去了。
醒來時天色已暗下來,清歌正在將房中的燈一盞一盞點上,絳樹問了一句“什麼時辰了?”清歌回頭笑道“姑娘醒了?現在大約快到申時了,姑娘起來用晚飯吧。”說著出去片刻,端進來飯菜,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方才將軍來過,姑娘還睡著,他便沒有進來……”
絳樹淡淡地“哦”一聲沒有多說,清歌大概以為她是在遺憾沒有見到麵,於是含笑道“姑娘也不必煩惱,也許將軍晚飯後還會來的。”絳樹夾著一筷子薑汁魚片,停了一下手,道“應該是不會來了,若再來也隻說我睡了就好。”
清歌聞言一怔,猶豫片刻問道“這是怎麼了,姑娘和將軍鬨彆扭了,難道是因為昨天的事情?可是那不應該是將軍生氣麼?”絳樹經她這一提,更覺得委屈,抬頭道“你也認為,都是我的不對?”清歌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隻是看著將軍剛才還是很關心姑娘的,不像是鬨彆扭的樣子,所以覺得奇怪罷了……”
絳樹聽她這樣說,終是覺得好奇,猶豫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他說了什麼?”清歌指一指放在一旁的那件她去時穿的披風,道“送來了這個,說是姑娘走時忘了拿了。”絳樹“唔”一聲,又問道“還有嗎?”清歌想了想又道“還問了一句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絳樹執著筷子的手不覺已經停了許久,還隻狀若無意地繼續問“然後呢?”
良久沒有聽到回話,絳樹抬起頭,卻見清歌正掩口偷笑。心思被全然看穿了,絳樹臉上一熱,不免有些惱意,蹙眉道“你笑什麼?”“我是在笑,當初姑娘沒能和將軍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日思夜想的,他什麼都是好的。如今真的在一起了,反倒鬨脾氣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呢……”清歌頓了一下,略微收斂了一些笑意,眸中蓄起欣慰望著絳樹,“其實我是很為姑娘高興,我可還記得初見姑娘的時候,還有和姑娘在凝香閣的日子。姑娘在喜歡上將軍之前,性子從不是這樣的。”
絳樹怔了片刻,自己在麵對他時,的確是任性了一點吧,這在從前,在其他人麵前,也的確是不會有的。他對她是很好,她應該珍惜他,琇瑩也是說過類似的話的,兩個旁觀者都看得那樣明白,她自然也不是不清楚。可是想到下午的事情,滿心的甜蜜裡總不免浮上些許苦澀。與周瑜相見是她的不對,可她不曾想到他會那樣懷疑她,儘管那是他的職責。
絳樹在心裡苦笑一下,記得那次荊襄廟會,她不顧受傷也執意要先領他找到劉備。那時尚還能惦記著,他最在乎的是他的職責,如今關係親密了,竟是對此事斤斤計較起來了麼?可是轉念再想,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在意?如今會懷疑她,假若將來有一日他的職責需要他離開她甚至是殺了她,那時相對,情何以堪呢?
想到這一節,心中暗自驚慟,幾乎想落下淚來。即便明白是自己想得太過了,也平定不下繁亂如麻的思緒,再吃什麼也隻覺得味同嚼蠟。於是擱下了碗筷,向清歌道“不吃了,收拾了吧,我知道你的意思,讓我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