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從太守府出來，今夜的月光倒是極好，明朗如水，清澈如晶，映得四下裡仿佛一個瑩瑩的琉璃世界。去趙雲府上的路原本已是很熟悉的了，這一次卻走得分外艱難。過來開門的親兵早已熟識了，看上去還不知發生了什麼，見了她便笑道“姑娘怎麼這麼晚過來，不過來得正巧，將軍也是才回來不久呢。”一麵說著一麵引著她向裡頭去。
趙雲沒在房間裡，卻是在庭院中不知正和誰交手，注意到有人過來，兩個人動作略停了一下望過來。絳樹看著那嬌小的身影稍有些熟悉，仔細辨認了片刻，竟是許久不見的素秋。素秋看見是她，作勢就打算收手，然而趙雲手中長槍一橫，攔住她麵無表情地道“專心點。”素秋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卻也看不明白什麼，隻好依言繼續下去。帶著絳樹過來的那親兵也是疑惑，不知所措地望向絳樹。絳樹擺擺手道“沒什麼，你先去吧，我在這裡等等。”
親兵猶豫著退出去，絳樹隻默默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素秋自從看見她進來便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手上動作也有些亂了，一不留神那劍拿得不穩，被趙雲那邊槍尖一挑，斜斜飛出去，竟是正向著絳樹那邊的方向。
素秋忙叫了一聲“絳樹姑娘！”她是想叫她躲開的，她所在的那距離也的確能夠很容易地躲開。而絳樹仿佛沒聽到一般站在原地不動，她望著趙雲冷漠的麵容，忽然有一個莫名的絕望想法若是他想她死，她還要不要躲呢？
眼看那劍刃越來越近，絳樹還是一動不動。素秋急得跺一跺腳，正想要過去將她拉開，趙雲忽然疾步上前，手中長槍撥開那把劍。那劍重重釘入旁邊廊柱上，他不露痕跡地鬆了口氣，帶著些薄怒向絳樹道“為什麼不躲開，你不要命了麼！”絳樹怔怔地望著他，輕聲道“我這條命原也是你救了幾次的，你若是真的想看著我死，我可以不躲。”
“你這是在胡說些什麼……”趙雲轉過身不再看她，淡淡一笑道“日後沒有我，你當然要能保護自己，才能好好做你的丞相夫人。”他這一句話雖說得平淡，然而那話音裡的清冷還是讓絳樹渾身一顫。隱隱有酸楚的淚意蔓延，她亦忙轉過頭，卻正看見庭中那片空地。那裡是不過幾日前他們一起親手栽種下的樹木，相思與合歡，原本都是歡悅而纏綿的寓意，如今倒真應了相思樹最初的來頭，無端又被西風誤。
一旁的素秋見了這般模樣似乎有些看不下去，幾步走過來用力拔下那把劍，皺眉道“你們這樣是何必？既然費了好大的周折才終於在一起，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清楚的，有必要非這般彼此折磨麼？”她正打算出去，想了想又緩緩道“絳樹姑娘，方才晚宴上的事情我聽說了。其實我並不了解你，但是上次從當陽到江夏那段日子過來，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自然將軍是更不願相信的。你若有委屈，還是說出來的好。若是指望將軍忘了你，我看倒是很難的。”她說罷輕歎一聲，徑直向外頭走了出去。
庭院中一時寂靜，仿佛連落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絳樹心裡默默咀嚼著素秋的話，隻是望著那新栽下的樹苗抽出的嫩葉說不出話來。良久，聽見趙雲輕聲道“晚宴前你去找我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事了對不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告訴你又能怎樣？”絳樹垂著頭，“方才在席上你也看見了，關將軍與張將軍說出來的，想來也是大家的想法。當時你不知道要去的是我，難道不是也那樣想？”
“你相信麼？其實我真的沒有那樣想。”他搖頭歎道“曆來和親之事隻是犧牲一個女子，來換短暫的安定，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是將自己心愛之人送去。範蠡獻西施是為了讓已亡的故國東山再起，難道如今我們就到了這般地步？哪怕到了這樣，我們都明知道曹操不會像吳王那樣，你去了不過是他今日多看一眼明日又拋於腦後的普通姬妾，你為什麼要答應？”
他越說越是激動，停下來略平靜了一下，走近些凝望著她“絳兒，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怎麼能不告訴我，就這樣決定了將自己送出去？你曾經說你自私，可是我絕不信你是為了丞相夫人這個名頭去的，難道你真是為了你此舉根本救不了的蒼生百姓？”
絳樹舉眸望住他，心中無儘的悲辛凝成一絲無奈的苦笑，可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告訴你為什麼……”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因為我若不去，將來曹操如果真的發兵攻打荊州，定然會有人拿這次的事情責難。所以我不能不走，更不能讓你開口留我，讓彆人看見像方才那般的君臣離心、兄弟鬩牆，我不想牽累你的名聲。”
趙雲一把抓住她手腕，急切道“我並不在乎這個。”“可是我在乎！”絳樹用力掙開他，淚流滿麵，“我不願被看做是紅顏禍水，更不願你被認為是呂布之流，英雄氣短。我就是自私，我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天下蒼生，我隻不過是為了我愛的人罷了！”
這一番話說得急了些，她停下微微喘息片刻，卻被他忽然握住雙肩迫視著。絳樹望著他雙眸，那其中的焦灼與悲苦讓她心頭一陣刺痛。趙雲緊緊皺著眉，沉聲道“要你留下便是呂布之流麼？可是若連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得，親手將她送給仇敵，豈不是還不如呂布？”
絳樹一時無言，隻默默垂淚轉過頭去。滿地琪花瑤草短，一同栽種的那些樹木終究會長成，可她注定是不能看見了。心中冰冷的疼痛倒讓人覺得清醒，絳樹平靜半晌，搖搖頭道“你記得麼？最初到軍營養傷時，我告訴過你我原以為你是莊重威嚴不近人情的。但即使從前那樣認為的時候，我也是喜歡你的，喜歡自己想像中的你，正義忠勇，不會為私情所擾。可是我並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我怕我並不是可以陪伴你的人，所以我當初拒絕你。然而我沒能控製住自己的心意，因為從我第一眼真正見到你，我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你了，更何況在後來的日子裡你對我那樣好。子龍，我當然不願意離開你，但是我更希望，你一直是我最初想像裡的模樣，是為人敬佩的，好嗎？”
夜空墨紫，從淚光中望去，點點滴滴的星辰也是模糊卻刺目。絳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過了半晌，他再一次擁住她的肩，聲音沉痛而艱澀“晚宴前你問我是不是為了那樣的理想什麼都可以付出，我從沒有想過那代價是你。絳兒，我們一定要這樣麼？”
絳樹咬咬唇，伸手抱住他，仿佛緊緊靠著他胸膛才能汲取一絲溫暖與勇氣，淒然道“你心裡也很清楚不是麼？我們沒有選擇，必須要先去麵對那不能推卸的責任，然後才能去考慮自己的幸福。”她停了停，猶豫片刻還是聲音發顫地說了下去“這些你都明白，我相信你的選擇終究會同我一樣，就像當初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卻還是讓我隨公子回去。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可你有你的責任，不得不如此。子龍，自從喜歡上你，我就明白這些。倒是我沒有想到，方才晚宴上你會為了我那樣，我真的已經滿足了。”趙雲身子一僵，隨即用力抱緊她，黯然低語“絳兒，你彆這樣說，是我對不起你太多……”
他抱得那樣緊，絳樹隻覺得呼吸都困難，而心裡卻是貪戀著這樣的感覺，一分一毫也不願掙開。她在他懷中微微抬起頭，擠出一絲笑意“隻要你知道我的心思，而且你待我的情意也是一樣，就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自從我們在一起之後，我常常想以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尤其是在布置這個地方的時候。這裡的每一處，我都仔細地去斟酌過。其實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會不會也曾想過，會怎樣娶我，還有我們的未來……你，有沒有想過這些？”
“我當然想過。”他怔怔地應著，輕輕放開她，深沉而複雜的眸光凝望她半晌，低頭牽起她的手道“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