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絳樹與黃夫人到前廳時早已開宴，從旁廳過去，在黑漆鑲芍藥刺繡的屏風旁就可以看見座上眾人。劉備與劉琦一同在上首，絳樹悄悄望向趙雲，他似乎已帶了些醉意了，燭光搖曳間，眉目染著些許更甚於平日的溫柔意味。絳樹看著他，更覺得矛盾掙紮，一步也挪不開。
黃夫人本是要拉著她去見眾人的，然而才一碰她的手，便抬頭看了她一眼。絳樹知道自己手心是冰冷的，又帶著細密的一層冷汗。黃夫人拉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手背，壓低聲音安慰道“沒關係，我們先不過去了，就在這裡吧，等主公說出來再說。”絳樹心神不屬地點點頭，扶住身邊的屏風勉強穩住身形站著。
廳中銅質香鼎裡頭噴吐著卷綿似的香霧，重山疊海。有夜風吹過，那煙便曲曲折折地繚繞著屏風上繡著的大朵芍藥，發間垂落的一串珠玉也碎碎地一陣細響。那聲音在這滿堂酣然熱鬨之中並不明顯，可是劉備似乎還是察覺了。他向屏風處望了一眼，又環顧了廳堂一圈，舉起酒樽道“諸位！”廳中一下子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齊齊聚在主位，絳樹周身一震，不覺微閉了雙眼，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劉備站起身來舉著酒樽笑道“今日聚宴，是有幾件事情要告訴眾位的。這第一樁大喜之事，便是劉琦公子即將成親，今日先提前慶賀一番，來日的婚宴再好好操辦。”一時堂中處處是驚訝喜悅之聲，諸葛亮率先站起來舉杯道“恭喜公子。”眾人立刻都跟了起來，齊聲賀道“恭喜公子。”劉琦微笑道“多謝各位。”
一齊飲罷了這一杯，劉備俯身重新斟上一杯酒道“眾位且過一會兒再一一道賀，還是先說了另一件事情。”他略頓了頓，正色道“劉備自入荊州以來，北有尚未撤離的曹操大軍，南有周瑜一心要取得荊州，皆為心腹之憂。備唯恐上負陛下信任，下負荊州先主公景升兄多年心血，因此不免晝夜不安。然而昨日曹操有書信送來，說是願意撤軍，隻是他要一位女子，各位以為，應當如何？”
座下一時議論紛紛，似乎是張飛搶先道“當然要給他，若以一女果真能換得荊州安寧是最好，如若不能，曹操言而無信也足以被人笑掉大牙了。二哥，你說是不是？”關羽思量片刻，綽髯緩緩道“昔有西施入吳、昭君出塞，近的也有貂蟬獻身董卓。為大局計，確是不當惜一人之身的。”
絳樹聽著並不意外，隻是猜測著趙雲會不會說什麼。劉備聽罷了也不置可否，目光似有似無地望向趙雲，卻沒有問什麼。或者他原本是要問什麼的，卻被突然開口的諸葛亮打斷了。諸葛亮站起來，客氣甚至略有些冷淡地笑笑道“主公就不要同大家賣關子了，既然在這裡說，必是已經確定了結果吧。”絳樹稍有些驚訝，然而隨即也就明白，既然黃夫人也知道了，諸葛亮怎麼會不知？
劉備看了諸葛亮一眼，不以為忤地笑了笑，舉杯道“軍師說得不錯，此事已經定下。絳樹姑娘深明大義，願以一己之身解荊州危難，這一杯酒，是劉備真心敬佩絳樹姑娘。”他自顧自地舉杯飲下，整個廳堂卻不似方才議論熱鬨，一時間一片寂靜，銅鼎裡頭的香霧卷著微塵也無聲地繞。
絳樹睜開眼睛，向屏風外頭望了一眼，滿座的人皆是震驚與不能置信的模樣。趙雲皺著眉，探尋的目光望向麵色凝重地重新落座的諸葛亮。張飛先猶豫地開口道“大哥說，說要去的，是誰？”劉備放下手中酒樽，轉身向他耐心道“這城中，論才貌聲名，還有第二個絳樹姑娘足以叫曹操看中麼？”
“主公！”“皇叔！”趙雲與劉琦這兩聲同時入耳，絳樹不覺雙手用力地扣住屏風的邊緣。黃夫人看著她瞬間麵色蒼白，輕歎一聲緊緊抓住她手臂道“彆哭，你若讓他們以為這不是你願意的，就更不容易收場了。”絳樹點點頭，死死咬著唇淚眼朦朧地望著外頭同時站起來的兩個人。
劉琦望了一眼趙雲，大約覺得自己此舉不妥，終究欲言又止地坐了回去，卻仍是一臉憂心之色。趙雲穩一穩心神，向劉備道“主公這是要效仿越王？可我並不願做範蠡，曹操也不是吳王夫差，他決不可能肯為一女輕天下。難道就為了他這隨口提的要求，就一定要把絳兒送過去麼！”
劉備沉默片刻，語氣倒仍是溫和“子龍，我知道你不願讓她走，但是曹操既然提了，若是不給便是我們理虧。曹操不肯為一女輕天下，難道你就想為了她不顧念以後麼？不過，若絳樹姑娘不願意我自然也不會強迫她，然而此事，是絳樹姑娘親口答應了的。”
趙雲怔了怔，語氣倒有些生硬，沉聲道“主公自然有辦法，讓她不能拒絕。”廳中寂靜的空氣蘊起緊張的氣息，像是一層薄冰，蔓延開了極細的裂痕，仿佛隨時可能猛地裂開。絳樹微微一顫，心裡卻似乎覺得平靜了些，大約是些許的寬慰。她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可以為她做到如此，已經足夠了……
劉備坐回位子上，抬頭看著他，半晌方平靜道“子龍，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一旁端坐的眾人有的早已知道其中牽扯，有從前不知道的，見此情形也明白得差不多了，都是有心想勸的，卻都不好開口。
驟然凝重而膠著的氣氛中，忽聞環佩流聲，玲瓏清響，有女子輕蓮小步從屏風後走出來，清越婉轉的嗓音淡淡道“將軍彆誤會，的確是我自願的。”絳樹說罷沒有理會集中在她身上的幾道目光，緩緩行至廳堂中央盈盈拜下“若絳兒此去真的能解荊州之憂，是絳兒之幸。”劉備隻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麼。趙雲在她身側的方位，仿佛不能置信地默然半晌，艱難地開口道“為什麼？”
絳樹揚起頭，生怕自己忍不住淚水，冷冷一笑道“因為我就是個出身風塵的歌舞伎罷了，從來都水性楊花，得到了就不想要了。我當初既然離開公子去將軍身邊，今日也就可以離開將軍轉投他人，丞相那裡難道不是個很好的去處麼？”
他詫異地望著她，雖然她並沒有看他，還是感覺得到那目光中不願相信的最後一絲希望，像深重夜霧中微弱而渺遠的光芒，他輕聲道“不可能，就在今天下午，晚宴前你還……”“就是因為下午的事情！”絳樹打斷他的話，狠一狠心道“將軍都說了，若是在一起，以後還是會讓我受委屈的。既然如此，我何必一定要在將軍身邊受那些委屈？”
他略怔了怔，卻淡淡笑了，隻是那笑意微弱而稀薄，倒似透著些清寒，讓她聽著由內而外都覺得涼透了。“既然是你自己決定的，我也不必多說什麼了，希望去了那裡能償你所願。”他說罷轉向劉備躬身道“主公，方才是我喝多了胡言亂語，頂撞主公之事，請主公責罰。”劉備輕咳一聲抬袖掩了隱約的愧疚之色，搖搖頭道“罷了，既說醉了，你先回去歇著吧。”
趙雲隻道了一聲“多謝主公”便轉身出去，再沒有看她一眼。絳樹跪在那裡，不覺用力攥緊鋪在地上的裙擺，不讓自己落淚。周遭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道了，滿心隻是想著，他離開的背影大概同那次在樊城拒絕他時一樣落寞吧。然而那時又怎麼能與今日這絕望相較？心中難過得仿佛呼吸間都有鈍刀割過，她生怕自己稍稍動一動，這強撐著的平靜就再也維持不下去。
黃夫人不知何時也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走到她身邊向劉備道“主公，絳樹姑娘明日還要啟程，還是讓她早些回去休息吧。”劉備似乎也有些出神，聽見她說忙應道“好，姑娘回去準備準備吧。”黃夫人俯身不動聲色地握一握她的手，扶她起身緩步出去。
外頭月色如水，滿地如被霜雪。出了廳堂，絳樹再支撐不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似的，順勢倚著外頭廊柱坐下，黃夫人在她身旁歎息道“也實在難為你，要違心地同他說那樣一番絕情的話。可是方才也不得不說，總不能讓他們爭執下去。”她說著低了頭思量片刻，低聲道“你去找他吧，把你的苦衷說清楚，他應當會明白的。”
絳樹垂首默然，搖頭道“他怕是已經深怨我了，而且，這樣無奈的緣由，我一個人知道就罷了，何苦還讓他也為難。”黃夫人蹲下身子，輕輕撫著她膝頭“你難道就想讓他傷心恨你一段日子，然後忘了你另結新歡麼？將來你若能回來，看到這結果就不會後悔？也許他是願意等你的呢，有些該做的事情若是錯過了，或許要抱憾終生的。”絳樹抬起頭來望著她，思量半晌深吸口氣道“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