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回到荊州牧府上正是在準備晚宴的時辰了,絳樹才回了住處,清歌與琇瑩一同迎上來,清歌先開口問道“姑娘是去了哪裡,上午出去便不曾回來,方才軍師夫人過來問過幾次……”絳樹揮揮手打斷她,向旁邊一個侍從道“你去告訴主公,就說我答應他所說的事情,他自會明白。”侍從應了聲“諾”退出去,絳樹看一眼清歌與琇瑩,道“你們隨我進來,我有話同你們說。”
屋子裡才點上燈不久,燭影晃晃,絳樹看著她們有些不安的神情,平定一下自己的心緒道“我要離開一段日子,那裡不好帶著你們去,你們就留在這裡吧,我會給你們安排好。”清歌與琇瑩麵麵相覷了片刻,琇瑩猶豫著開口道“小姐這一去,不會是再不回來了吧?”絳樹本想否認,卻實在強顏歡笑不出來,低了頭輕聲道“或許吧。”
話一出口,兩個人俱是一驚,清歌不假思索地急忙道“姑娘是要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絳樹無力地搖搖頭“我是要去許昌,去曹操那裡,且不說雙方是敵對的關係,可能會有諸多不能預見的危險,就單是在那裡幽深寂寞的日子,我並不想你們也埋沒其中。”
清歌一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怔了好一會兒,卻忽然一下子重重跪下,鄭重道“那樣我就更是要隨著姑娘去了,那裡既然那般艱難,姑娘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姑娘初到江夏時答應過清歌,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姑娘說的凶險與寂寞我是不怕的,當初凝香閣的日子不是也熬過來了麼,清歌可牽掛的人唯有姑娘,姑娘若顧念彼此相伴日久的情意,就答應清歌吧。”
她說得聲淚俱下,卻一直倔強地揚著頭。絳樹不曾想到她如此堅持,一時間也不免感動,以後在那裡的日子若是有個人相互照應,自然比她一個人獨自支撐要容易些,至少她還有一個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在身邊。她俯身扶起清歌道“好,我答應你。”
清歌眸中淚光盈盈,聽見她這話方安心地笑了笑,一旁的琇瑩咬咬唇道“琇瑩自知比不上清歌姑娘跟隨小姐日久,更讓小姐信任,可是小姐實在對我恩重如山。琇瑩當初跟隨小姐離開江夏就決心要一直侍奉在小姐身邊,才算聊以為報。”
絳樹輕歎一聲握住她的手道“琇瑩,並不是我偏心,其實我一直很欣賞你,在我心裡你同清歌是一樣的。可是清歌她畢竟對這裡無牽無掛,而你不是還有那位後母要照顧麼,所以你還是留下的好。我知道你為難……”她停了一下,不禁低下頭哽咽道“就當作,是我請你留下幫我,幫我照顧子龍,讓我在那裡可以稍稍安心一些。”琇瑩顫了一顫,含淚點頭道“小姐放心,我一直把將軍視作小姐夫婿,我既是小姐侍婢,自然也是將軍婢女,定會同對待小姐一樣儘心。”
外麵月色漸起,庭中白玉蘭枝影纖弱,含苞的花盞被那明澈月光籠著,更加幽冷似玉,看得人心裡徒生悲涼。方才去傳話的侍從回來,在外頭叩了叩門道“姑娘,主公說請姑娘好生梳妝一番去前廳宴席上。”
“我知道了。”絳樹向外頭應了一聲,垂下頭沉默著。清歌抬手拭了淚,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我伺候你更衣梳妝吧。”絳樹搖搖頭“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好。你們去吧,出去了先不要聲張這件事。”二人也不敢說什麼,隻是擔憂地彼此忘了一眼,輕輕應下走了出去。
絳樹起身換了一件芽黃色纏枝蓮花紋的曲裾上衣,月白留仙錦裙上工繡嫣紅鵝黃的月季,翠鳥碧翎貼襯為葉。對著九枝鏨梅花的妝鏡坐下,心緒紛亂如麻。今夜在眾人麵前,她自然是要明豔照人,方能彰顯她此去的意義。鏡前的青瓷瓶裡盛著混進了風乾木香花的香露,絳樹知道那是他喜歡的味道,心念一動,不覺已打開了瓶子,在散落的長發末端沾上一些,發間便帶了清淡迷離的香氣。烏絲自偏左的一側分出一道涓流綰起,斜插一支半月形鑲珊瑚玳瑁蜜蠟梳篦。餘下的散發垂落,鬆鬆扣了芙蓉石八寶墜子瓔珞。
有凝結的燈花落到燭台上,瑩紅剔透得似是擺在麵前的胭脂。絳樹看著那豔紅胭脂深翠眉黛,隻是不想動手。自從離開凝香閣以來,與劉琦居太守府上時她在宴會上露麵過幾次,還算是仔細打扮過幾回。可是在趙雲身邊以來,除了那一次扮醜同他玩笑,她似乎再不曾刻意打扮過。雖說女為悅己者容,可是她知道他並不喜歡刻意裝扮的俗豔。如今這樣對著這些,仿佛還是恍如隔世的凝香閣裡那段日子,打扮得再嬌豔,若對著不想見的人亦是枉費。
她不由得想起從前爺爺常用收藏的一台老留聲機放《牡丹亭》,唱針在黑膠唱片上嘶嘶的磨,杜麗娘婉轉淒怨的唱詞裡有一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從前對著凝香閣的客人是斷井殘垣,日後在曹操那裡,看上去再怎樣繁華富麗,哪怕金雕玉砌,於她也隻能如斷井殘垣一般了……絳樹把那盛了胭脂的鑲螺鈿紫檀盒的蓋子“啪”地扣上,終是忍不住伏在案前低聲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一隻手輕柔地搭在自己肩上,絳樹抬起頭來,迷蒙地看出是黃夫人,哽咽著喚了一聲“姐姐”,卻仍是停不住流淚。黃夫人滿臉的疼惜之色,輕輕把她的頭攬入懷中,歎息道“事情我都知道了,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吧,遇到這樣的事任誰也不能不難過。”絳樹一時再無力說什麼,倚在黃夫人懷中默默垂淚。
黃夫人一麵撫著她的背一麵柔聲勸道“你這決定倒是對的,既然曹操已經開了這口,你若不去,日後你同趙將軍怕是都不能安心。但是,你也未必要打算著在那裡待一輩子的。”絳樹怔了怔,不禁抬了頭問“什麼?”黃夫人俯身握住她的手道“曹操的女人那麼多,他又是今日看中這一個,明日看中那一個的,你若能隻是他那裡的歌姬舞女,日後可以尋機離開。”她想了想又道“若今日要去的是彆人,我說這一番想來也是白費,但是你,是從來不願輕易就屈從認命了的是不是?”
絳樹心頭怦然一動,若是不讓曹操太注意到自己,日後找機會悄悄離開的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等到曹操自己食言發兵荊州,她再離開便不會再有人歸咎於她,自然也就不會連累他……如此一想,心中也就稍稍寬慰了些,點一點頭望向黃夫人感念道“多謝姐姐。”
黃夫人微微一笑“謝我做什麼,我自然是希望你回來的。隻是你要知道,這法子能不能成,還是需要你去了以後用心謀劃的。畢竟現在是曹操來信專程要你去,他不可能不注意到你,你既要叫他慢慢淡忘了你,又不能惹怒了他,這些事情你去了之後少不得要費心。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一會兒的宴席上,趙將軍他終究會知道這事的。”絳樹點點頭,心下又覺沉重了幾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見到他。黃夫人掏出絹帕替她拭淚,道“快把妝理一理,彆害怕,我陪你一起去。”
絳樹默然看著黃夫人替她擦乾淚水,細細理那妝容,淡掃胭脂,點檀唇,描翠眉。膚色如玉,靡顏膩理。鏡裡淡春山翠鈿小,眉彎遠黛春雲拂柳,眸盈秋水清月生溪,淚光盈盈地映著燭光,更顯得動人。黃夫人輕歎一聲“如此模樣也難怪不能免是非了……這樣也就差不多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