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轉眼便是夏天了。樹木在斑斕散金的日光裡沙沙地低語,溫熱的風掠過庭院,藤花翠蘿過了花期,長穗的絲蔓在微風裡搖曳。桂陽太守府中少有顏色淺淡的花朵,如今入了夏,曾經再熱鬨的山茶碧桃、牡丹繡球,都儘數萎敗了。趙雲站在廊下看著庭院,他想這些花草原先的主人現在的心情隻怕也同這差不多了。裝著太守印信的紫檀盒子鎏著金邊,觸手生膩如凝脂春冰,卻總令人覺得沉甸甸的。趙範前番的所作所為是讓他覺得荒唐了些,但他並沒有取而代之的念頭,即使覺得這桂陽郡該當換個太守,也從未想過這件事會落在自己身上。
其實從前在樊城,也不是沒有打理過軍政事務,可那畢竟比一郡太守容易得多。何況,那時的樊城的府衙於他來說是個牽掛良多的地方,而此處卻是一個尷尬的所在——原本太守易位,內府中的女眷也當隨著離開,可是那位樊氏父母已逝,又一直為先夫守節於此,若讓她離開隨先太守而居似乎多有不妥,可又不知該送她去哪裡。於是眼下尚未作什麼安排,她仍是居於太守府中。若是彆的女子,趙雲倒不覺得什麼。然而自那日席上拒婚之事後,如今她留在此處,出入往來間偶然碰見,心下總會有些不自然。
有親兵從前院跑過來道“將軍,前麵議事堂已經收拾了,要不要讓各營將領日後都到此處來議事?”“不必了。”趙雲想了一想,還是道“一切照舊就是,我也不會常在此處。”親兵應諾一聲,才轉了身要走,卻又回過頭來向著院外努了努嘴。趙雲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樊氏站在那邊爬滿菟絲花的月洞門下,似乎正猶豫著什麼,見他已看到了,便遙遙行了一禮。趙雲向那親兵揮揮手道“你先去吧。”
待親兵退出了庭院,樊氏方慢慢走上前來,她今日倒不是上次席間的縞素裝扮,卻也仍是淡雅。淺藕荷色寶相縷金銀孔雀鳳尾裙仿佛素色玉蘭一樣,眉眼溫婉,微微欠身喚道“將軍。”“夫人不必多禮。”趙雲忙回禮道“夫人有什麼事情麼?”樊氏垂著頭,輕聲道“妾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將軍應允。”
趙雲點一點頭,“夫人儘管說。”樊氏遲疑片刻,咬了咬唇道“前些日子叔叔離開之時,妾身便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要去往何處。妾身自嫁先夫,就從未離開過此地,母家也已沒有什麼近親。因此這幾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求將軍讓妾身仍留在這裡,哪怕是做府上仆婢也無妨。”
她這樣一說,趙雲方想起來,他還未告訴過樊氏他的安排,隻是由著她那裡一切如舊罷了,卻沒想到讓她擔憂了多日,一時不免有些愧疚,忙笑笑道“這是自然,理應如此,夫人實在言重了。其實原本也是打算讓夫人仍居府中,此事是我考慮不周,沒有及時告知夫人。夫人安心住著就是,一切都同從前一樣。”樊氏抬起頭來,神情輕鬆了些,感念地看他一眼“多謝將軍,那妾身便不打擾將軍了。”
“夫人請便。”趙雲應了一句。樊氏走至庭院中,環顧了一下四周,卻又回過頭來,笑了笑道“妾身原先總覺得叔叔這處庭院裡花木繁盛,熱鬨得很,原來也有這樣眾芳蕪穢的時候。說實話,妾身一直認為此處的花都俗豔了些,不知將軍最喜歡的是什麼花?”
趙雲怔了怔,目光掠過庭中繁茂的翠綠樹冠,沉默半晌,方緩緩道“合歡。”“合歡?”樊氏低頭沉吟片刻,自語一般低低道“的確是好花。”她沒再說什麼,又行一禮便轉身出了庭院。
趙雲在原處又站了一會兒,走進房間時,卻見琇瑩已在那裡煮茶。他不禁訝異道“你何時來的?”“剛來了不久。”琇瑩扭頭向他笑道“原本想和將軍說一聲的,可是將軍方才正同那位夫人說話,未曾看到奴婢過來,奴婢也不好打擾。”
“那是先太守的寡嫂。”趙雲解釋著,又頓了頓,“其實,方才你若過去也好。”琇瑩執過茶壺來為他倒上一杯,抿唇微笑道“奴婢聽說了,那日先太守曾要將她許給將軍,所以將軍如今見到她大約還是有些彆扭罷。”
“她倒是無辜的,無非是她那個叔叔的心思太多了,可是……”趙雲原本隨手晃著那杯茶,卻不經意聞見那隱約的花香,話說了一半不覺停了下來。琇瑩留意著他的神色,淡淡一笑“她若是沒有那心思,兩下裡都清白磊落自是無妨,隻是萬一她也有那份心意,同居一府怕是有諸多不便了。”
她見他仍隻是出神,便斟酌著道,“前些日子恰好是木香花快開了,奴婢就依著小姐原先為將軍泡茶時的做法,也采了些含苞的花如法炮製,想來是比不上小姐的。或許是奴婢多心了,可是畢竟小姐如今不在此,奴婢是擔心……”
“我明白。”趙雲打斷她,溫和道“這茶的味道很好了,和絳兒當初所做並沒有太大差彆。她素來是將你當作妹妹看待的,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想說什麼直言就是,我並沒有怪你。你放心,不管怎樣,我心裡自然隻有絳兒,那一樁婚事我既然已經拒絕過了,也就不會再生出什麼事情來。”琇瑩怔怔地望了他片刻,隨即含笑道“是,多謝將軍。”
太守府上蓮池亦多,如今初夏,池上的蓮花恰好初開,紅白盈盈,粉青淡雪。卷卷翠翠的荷線蜿蜒迤邐著,恍若碧紗裙裾嬌柔地纖卷展攏,裙畔的紅蓼碧葦也一蓬一蓬的將要長起來了。正是清晨,尚沒有多少人經過這池子,琇瑩撐了隻小舟,水麵劃開細細長長的波紋。剛找到一枝開得好的荷花,回頭恰看見樊氏在池塘畔駐足。琇瑩輕輕一移船槳,不遠處荷葉下棲著的一雙水鳥被驚了起來,撲棱棱地飛開了。她也不以為意,拿出船上一個用絲線紮好的素軟緞小包裹,小心地放進那朵半開的荷花裡頭,又打量了片刻,便調轉了船頭回岸邊去。
船尚未靠岸,就見樊氏仍站在那裡,似乎頗好奇地望著她。琇瑩撐船過去,待下船上岸,方行禮恭敬道“夫人。”樊氏點了一下頭,“你是府上的侍女麼?怎麼我從前從未見過你?”琇瑩垂頭應道“奴婢是趙將軍身邊的侍女,昨日才來到府上。”
“那便難怪了。”樊氏笑了笑,語氣更客氣了些,“你方才是在做什麼?”“奴婢是在把茶葉放進荷花裡頭。”琇瑩抬起頭來,解釋得細致,“從前我家小姐說,若是將茶葉擱進荷花裡頭,讓花香浸潤進茶香,必定彆添一分清雅。隻是小姐雖這樣想著,卻也未曾試過,所以奴婢正想試一試。”
“果真是個彆致的想法。”樊氏不禁莞爾,卻又疑惑道“不過,既然你是趙將軍身邊的侍女,那你說的小姐是誰?”琇瑩展顏一笑“若不是因為奴婢是小姐的侍女,也就不會是將軍身邊的侍女了。我家小姐,便是將軍的未婚妻。”
她話音才落,樊氏容色一震,唇角動了動,半晌方牽出一絲笑意“原來將軍已有未婚妻了,可是怎麼你已來了這裡,卻不見她來呢?”琇瑩神色黯了黯,低聲道“小姐如今在彆的地方,過些年才會回來。不過小姐與將軍彼此之間早認定了那名分,將軍會一直等著小姐回來的。”她說罷略停了片刻,悄悄覷一眼樊氏的神情,又道“昨日奴婢來時無意間聽到將軍與夫人的談話,夫人問將軍最喜歡什麼花,夫人可知道將軍為何最愛合歡麼?”
樊氏靜默半晌,笑容淺淡“合歡寓意夫妻恩愛,如此纏綿歡悅的意味,想來將軍是希望與你家小姐長相廝守。”“這自然也是一個緣由。”琇瑩理了理衣袖笑道,“其實是小姐最愛合歡,將軍在襄陽時的住所處還有兩株,是將軍與小姐一同栽種下的。”
“是麼?”樊氏扶了扶鬢發邊的八寶攢珠點翠牡丹鈿花,笑容依舊合宜,“果真是段佳話,希望你家小姐早日回來。”“多謝夫人。”琇瑩盈盈一笑,看了看日頭道“時辰不早了,奴婢先回去了。”樊氏隻點一點頭,也沒再說什麼。琇瑩走得遠了,借著花木掩映又回頭望了一眼,樊氏仍站在那裡,似乎在想什麼。琇瑩淡淡笑了笑,徑自走開了。
夏日午後的辰光最是閒散,取青艾嫩葉,擱了豆蔻去點澀氣,細葉翠毫,在水中翻動碎影。趙雲看著琇瑩將茶水倒入瓷盞中,目光稍稍越過她便看到了她身後那架琴,不覺隨口道“你隻把絳兒那些手書帶過來就是了,怎麼把這琴也這麼遠地帶了過來?”
“小姐的舊物,能帶的我都儘量帶來了。將軍怕是不能時常回去,這樣想見的時候也方便些。”琇瑩說著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站起身道“對了,那些東西還沒有收拾完,奴婢先回房一趟。”
趙雲“嗯”一聲,任由她匆匆跑了出去,帶動的光影閃在琴弦上泛著細密銀光。他走過去端詳片刻,輕輕撫上琴身。外頭忽然有風吹動簷上紫銅鏨花鈴,他略一回首,門是虛掩著的,門外隱約有一個女子的身影在徘徊,看裝束並不是個侍女。趙雲想了想,試探地喚道“夫人?”那身影一頓,徐徐來到門邊,果真是樊氏,她歉然道“有點小事打擾將軍。”
“進來說吧。”趙雲讓了她進屋,樊氏落了座,卻又沉默半晌不說話。最終,她的目光落在趙雲身後那架琴上,仿佛尋得了什麼寄托一般,“將軍這裡何時擺了這樣一架琴?”“夫人見笑了。”趙雲回頭看了一眼,笑笑道,“這是拙荊的愛物,昨日侍女從襄陽帶來,暫且先放在這裡了。”
“原來將軍真的已有意中人了。‘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尊夫人擅此雅藝,不知將軍是否也會以此相和?”樊氏收回目光,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裙幅,咬了咬唇,低聲道“是否會效仿,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佳話呢?”
趙雲初時並未覺得她話裡有什麼含義,及至最後一句,恍若醍醐灌頂,一切都明白過來。他深吸了口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半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我並不擅琴技,況且相如薄情,騰達顯貴後便欲納妾,辜負文君於微末之時相隨的情意,實在不值得效仿。若是一定要提古人,願效宋玉,不許東鄰之子。”
樊氏微微一顫,仍默然垂著頭,窗外有幾棵石榴樹正含著苞,雖還未到盛放的時候,然而那將吐未吐的色澤也極豔烈,襯得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各自握緊了,開口的聲音卻是平靜的“妾身昨日回去後又仔細想過,留在此處隻怕多有不便,妾身不想招致一些閒言碎語。恰好昨日舅父遣人送信來,舅父舅母膝下無兒無女,如今年老寂寞,妾身就此向將軍辭行,明日便前去舅父家中。”趙雲望著她,思量半晌卻也覺得沒有合適的話可說,最終隻道“好。”
樊氏點點頭,再未多說便起身告辭。趙雲送了她出去,她身影尚未去遠,琇瑩從回廊一側走過來,見他望著樊氏背影,輕聲喚道“將軍。”趙雲回頭看向她,“你同她說了什麼,是麼?”琇瑩沒有作答,卻直接垂淚拜了下去“奴婢隻是想試試她是否對將軍有心,告訴了她小姐的事情,可是並沒有想讓她走,奴婢……”
她再說不下去,隻是伏在地上低聲啜泣。趙雲輕聲一歎,俯身去扶她,“好了,起來吧,彆哭了。我知道你是無心,隻要她真的有好的去處,這樣的結果也沒什麼不好。”琇瑩起身拭了拭淚,平複半晌方低婉道“將軍放心吧,她定會過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