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七月中旬,池子裡開得密密簇簇的蓮花一半已過花期,剩下的一半也幾乎都開到了極盛處,胭脂雪瘦薰沉水。秦桑離開已近兩個月,相府裡的日子依舊波瀾不驚,連曹操也一直未曾來過。絳樹雖已休養得差不多,卻樂得清靜,隻讓畫闌告知了聞弦不必再擔心,自己仍是整日不出門。
廊下一叢茉莉跌宕著珠星銀蕊,絳樹折了一枝下來,拿在手中低頭輕輕嗅了嗅。而這低頭的工夫,恰好看到不遠處的池上飄來什麼物件,像是一片蓮花落瓣,卻又隱約閃著微光。她轉向身邊的畫闌,用手指過去,“你看,那是什麼?”畫闌順著那方向看了看,須臾笑道“應當是蓮燈吧。”她見絳樹似乎有些驚訝,便又補充了一句,“今日是中元節。”
“中元節……”絳樹恍然,“是啊,今日已是七月十五了。”她怔怔地望著那盞蓮燈,忽地想起除夕那晚,本不是放蓮燈的日子,她同趙雲賭氣,一個人去河邊放燈喝酒,後來他去找她,一切誤會也就煙消雲散了。如今真正該是一個放蓮燈的日子,可他卻不可能再出現在她身邊陪她了。“未必明年此會同”,果真一語成讖,不過才半年多,便再難同此會了。
她壓抑著心內酸楚,不願流露出悲意來,勉強笑了笑仍問畫闌“這一整天也沒有聽你提起,也未曾做過,你怎麼沒有去放呢?”“奴婢自小便沒什麼親人。”畫闌的語氣平淡,“連生身父母都不知是誰,更不知是否健在,因此無人可祭。”
“哦。”絳樹應了一聲,一時也沉默了,她默默想著自己可祭的人,母親,父親,還有,她的孩子……儘管已過去數月,然而每次想到那個孩子,總還忍不住想落淚。她低下頭撫弄著手中那枝素白幽香的茉莉,掩飾著戚然的神情。
畫闌卻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麼,話鋒一轉道“姑娘也想去放燈麼?其實這個也容易,我們現在去做幾盞就是。”絳樹想了想,也是一時興致所至,便點點頭應道“好。”
走進房中卻見到清歌正坐在桌案前,麵前擺著一堆東西——淡粉的絹紗,柔韌的竹骨,看見她們進來倒似有些慌神。絳樹不由得向畫闌笑道“看看,才說要做蓮燈,這裡已經有一個惦記著的了。”
清歌原本張了張口像是要解釋什麼,聽她這句話,便也笑道“原來姑娘也想起這個了。”“是啊。”絳樹在她身畔坐下,“上一次直接把姐姐她們做好的拿了幾盞去,說起來我自己還從未做過這東西,怕是要給你們添亂了。”“姑娘說笑了。”畫闌亦在對麵坐了,拿了塊絹紗含笑道“這東西隨意得很,任憑怎樣都是做得成的。”
至晚間已做好了不少盞,絳樹隻說要自己去,不讓她們跟著。清歌與畫闌大約都知道她心中牽掛之事,那池子離得也不遠,也就由著她了。絳樹拿了幾盞出去,原不打算去遠,然而近處的蓮花蓮葉太茂盛,擔心絆住了燈飄不遠,於是緩緩沿著池邊向前走,想去尋一處開闊些的水麵,不知不覺已繞到了那架竹橋的側麵。此處望去倒是通透,唯有些許菱花蓼葦,應當沒什麼牽絆。
絳樹蹲下身,點一盞放一盞,盞盞粉紗細燭,在清亮的水麵上飄搖,連成一條光亮瑩瑩的繡帶。她拿出最後一盞,沒有放燈燭,這是方才她自己做的第一盞,還不甚熟練,模樣並不太好,然而思量再三還是帶了出來。絳樹端詳半晌,輕輕歎了聲,取出一卷題了字的薄箋來展開。
“肥水東流無儘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彆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薑白石的這首《鷓鴣天》(1)原不是寫今日,可那深切的相思與纏綿悲意卻太合此時心境。她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而後將那張箋重新卷好,放入蓮燈中。
最後這一盞未放蠟燭的蓮燈緩緩地飄入暗淡的夜色中,在原地看著看著也就看不見了。絳樹默默出神,她想這蓮燈會飄到何處去呢?若是能順著這池水飄出了相府,又會去往哪裡?想著想著卻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飄得再遠,也總歸不可能飄到他手上,還有什麼可想呢?
她搖了搖頭,正要起身回去,卻忽然聽見有腳步聲響起,心下一驚,下意識地吹熄了燈盞。不管來的是誰,她都不想被人看到她出門,如今這樣平靜的生活能持續下去最好,她不希望因為她的痊愈而重又生出什麼攪擾。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絳樹握緊了手中的提燈,不敢出聲更不敢動一下。很快地,她看到從竹橋的一端走來一個人影,然而夜色下看不出是誰。那人緩緩走向竹橋另一端,過了橋便是她的住處,莫不是來找她的?
那人走到竹橋中央,卻停住了腳步,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向前走。絳樹亦擔心若真是去找她的人,去了住處她卻不在,還是會被人知道她出門來。於是打定了主意,趁著那人在她前方看不到她的位置,想悄悄起身借著夜色與花木掩映,先沿湖回去。
誰知剛一起身,裙擺拂落一顆石子掉入水中,聲音不響,卻驚動了不知何時伏在菱葉上的一隻青蛙。它短促地叫了一聲,縱身躍入了水中。這一下,竹橋上的人察覺到了,迅速地回過頭來喝道“什麼人在那裡!”
絳樹原本已轉過身匆匆走了兩步,忽然聽到這聲音,驚得停下了腳步,心跳得急促起來。若是彆人,她此刻定然不會停留,可是那個聲音,她聽得分明,是曹操。絳樹無心去回話,卻在想曹操此刻為何會在這裡。這般沉默半晌,曹操似乎看清了她,話音緩和了些“絳兒,是你麼?”
絳樹定定神,自知躲不過了,便回過頭來行禮道“丞相。”曹操淡淡地“嗯”一聲,“你等一等。”他走下竹橋,沿著湖向她走來,絳樹垂著頭站在原處。曹操走到她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晌“大晚上出來,身體可是全好了?”絳樹默然片刻,點點頭輕聲道“已經好了。”她抬眼望向曹操,“丞相怎麼此時來這裡?”
曹操負著手,語氣平淡“今日是祭奠逝者的日子,連你都出門來了,難道不許孤出來麼?”絳樹怔了怔,忽地又想起他的幼子曹衝的事情來,一時忽然恨不起他來了。不論他做過什麼,此時此刻他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她低低道“絳兒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說為何來了你這裡麼?”曹操望一眼夜霧繚繞的湖麵,緩緩道“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了。”他又轉頭注視著她,“方才那幾盞蓮燈是你放的?”“是。”絳樹靜靜應了,沒有多說什麼。
“那這個也是?”曹操把手從背後拿出來,手中竟是捧著她最後放的那一盞蓮燈。絳樹心中一緊,卻看不出他是什麼態度,更不知他是否也發現了那張詩箋,隻得仍答道“是。”
“是你自己做的吧,做得可真不怎麼樣。”曹操看著手中那盞蓮燈,輕輕笑了一聲,話音便也顯得有些柔和了“你是在祭誰?”“母親。”絳樹思量片刻,雖隻說了一半,倒也算不上是假話。
曹操聽了卻未作回應,隻是望著那蓮燈自言自語似的輕聲念“夢中未比丹青見……”絳樹隻覺得心陡地一提,不禁悄悄握緊了衣袖,然而又看他似乎並不是在對著她說,卻像是在喟歎什麼彆的事情。
沉默不多時,他複又抬頭向她道“你母親……過世許久了麼,你可還記得她是怎樣的人?”絳樹點點頭,最初那幾年的生活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當時對於母親的嚴厲時而存的一點怨恨早已是絲毫不剩了。尤其在知曉了身世之後,每次再想到母親,便隻餘同情與憐惜。她低聲歎道“是個傷心人。”
“傷心人?傷心人……”曹操反複品味著這個詞,仰頭大笑起來“這個詞用得好,逝者未必都傷心,可是想來今日世間心有所念之人如你我,卻多少都算得上是傷心人。”他雖是在笑,卻隱約透著些悲愴的意味。絳樹不覺訝然望著他,今夜的曹操同她往日所見實在有些不太一樣,或許失去至親至愛會悲痛本就是人之常情,她一直忽略了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她張了張口,原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自己此時心境也說不出什麼來,且又擔心他未必願意聽。曹操一向不喜歡被人看出心思,何況是脆弱的傷懷情緒。於是她將那醞釀了一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隻是默默看著他。
水麵上煙雲卷著稀疏的星辰,新露染青葉。雖是十五的夜,月色卻不甚明朗,有夜風吹來,略微透著一點陰森的意味,絳樹忽然覺得冷,輕輕抱緊了雙臂。這細微的動作卻不知怎麼被正望著遠處出神的曹操留意到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俯身將手中那盞蓮燈放下,而後脫下了外袍抖開,向她走過去。絳樹怔了一下方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慌忙推拒道“丞相,不用……”
“披上。”曹操不由分說地拉住她,將外袍披在她身上,“眼看就快是初秋了,身子剛好些,彆著涼。”他靠得很近,手扶在她肩頭,且那衣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絳樹僵在那裡一動未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忘了,許久方儘力平靜道“多謝丞相。”“你還是這樣怕我麼?”曹操笑了笑,放開她退開幾步,“不早了,你回去吧。”
絳樹心神未定,低著頭“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經意瞥見他方才放在地上的那盞蓮燈,一時沒有移開。曹操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慢慢收斂了笑意,他的臉一半隱入陰影裡,看不清是什麼表情。默然有頃,他的聲音沉悶地傳來“這盞燈,留給孤吧。”“這燈做得不好……”絳樹抬起頭急道。她有心想拒絕,然而看見他的模樣卻猶豫了,終究還是應道“丞相若喜歡就拿去吧。”
曹操蹲下身重又捧起那盞燈,在手中轉著端詳,“‘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真是好詞句。”他回頭衝她玩笑似的道“這麼舍不得,孤明日多還你幾個就是。”“不必了。”絳樹忙擺手,稍加斟酌道“區區一盞燈而已,沒有什麼舍不得的,隻是怕丞相見笑。況且過了今日,還來也沒什麼用途。”
“不,要還。”曹操起身正色道“沒有用途,那就收著看也好。”絳樹也知道他輕易是不會接受拒絕的,隻得無奈地應道“好。”曹操見她這般神色,不禁笑了笑,“行了,快回去吧。”絳樹又牽衽一拜,方轉身緩步離開。沿著湖走到竹橋那頭,眼角餘光還看見曹操仍在那裡望著水麵出神,也不知是在看什麼還是在想什麼。她沒作停留,繼續向前走開了。
回到住處,畫闌一麵迎出來一麵道“姑娘這麼去了這麼久……”她的目光落在她披著的外袍上,忽然住了口,愕然片刻才道“姑娘遇見丞相了?”“是啊。”絳樹此時提起,仍覺得有些懊惱,“不知丞相怎會來這裡。”
她脫下外袍隨手交到畫闌手中,步子向裡頭走去,“清歌怎麼不在?”“姑娘走了沒多久清歌也就出門去了,大概也是去放燈了。”畫闌跟在身後答道。絳樹亦想起清歌說過父母早逝,想來的確是去祭拜了。於是沒再多想,點點頭向畫闌道“這麼晚了,你也不要等了。給她留著門,留幾盞燈,早些睡吧。”
(1)薑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薑夔號白石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