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第二日早上才起來不久,梳妝未畢,畫闌捧了樣東西進來,說是丞相一早叫身邊親隨送來的。紫檀木的盒子擺在妝台上,螺鈿金縷纏繞成精致的花枝。正為絳樹梳著頭發的清歌探頭看了一眼,疑惑道“丞相這些日子並不曾來過,怎會忽然想起送東西來,會是什麼呢?”絳樹並未看那盒子一眼,隻望著鏡中的清歌淡淡笑了笑,“想知道是什麼,自己打開看就是了。”
清歌猶豫了一下,終是禁不住好奇,伸手過去打開了盒子。盒中整齊地並排擺著六盞蓮燈,粉紗綾羅光芒柔麗,碧萼絳囊,銀蕊靚妝,紮鏤得十分精致。“蓮燈?”清歌更為不解,歪著頭自語道“奇怪,無緣無故的,丞相怎麼會送這個?即便要送,昨日才是中元節,今日送這個做什麼用呢?”絳樹望著那一盒蓮燈,也不知該從何解釋,偶一抬眼見畫闌微蹙著眉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喚她道“畫闌,在想什麼?”
畫闌欲言又止,半晌方道“這蓮燈的材料用的是織成(1),姑娘或許知道,丞相一向不喜豪奢,甚至一度禁用織成做帷帳之類用物。想來這些蓮燈若不是丞相專程命人做的,便是內宮中賜的,不論是哪一種,丞相拿來給了姑娘,都足見心意啊。”絳樹一時怔住,昨夜曹操說要還,她也沒有多想,不料他竟還得這般貴重,倒有幾分投以木瓜報以瓊瑤的意味。她隱隱有些莫名的不安,隨手扣上了盒子吩咐畫闌,“拿去收起來吧,不要聲張。”
畫闌應了聲捧著盒子去了,清歌猶自不明就裡地接著問“姑娘,丞相究竟為何忽然送東西來?”絳樹本不想多說,然而見她實在好奇,隻得無奈地道“昨夜出去時,遇見了丞相。”“姑娘昨夜遇見了丞相?”清歌輕呼一聲,憂慮道“那麼丞相今日送東西來,想來是又留意到姑娘這裡了。”絳樹輕歎口氣“這都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也罷了,其實他何曾忘了此處呢。我終究不能一直病下去,否則不是害了秦先生麼。”
“這倒也是。”清歌思忖片刻點點頭,思緒隨即又飄去了彆處,“說到秦先生,已經走了兩個多月了,也不知何時才回來。”絳樹聞言垂頭默然,秦桑的行程亦是她一直惦記著的事情,不止是期待他帶回來的消息,也是擔憂他的安全。然而在此時,任何過多的擔憂都是白費心思,絳樹拂了拂鬢發,寬慰清歌亦寬慰自己“應當快了吧。”
整個上午過得倒仍平靜,午後的陽光極好,絳樹在窗下擺了張矮幾,手邊有筆墨,卻不知要寫些什麼。略一偏頭正看見琵琶擺在不遠處,便提筆隨手在素絹上勾勒著那輪廓形貌。才剛畫了個大概,畫闌走過來,悄聲道“姑娘,沈夫人來了。”“沈夫人?”絳樹手一頓,這個久違的女子帶起她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自己上一次見她,被她發覺了孕中不適,第二日徐夫人便派了醫官來;如今已許久不曾來往,而她昨夜才遇見了曹操,今日沈夫人便突然造訪,巧合得不能不令人起疑。
絳樹微微冷笑,筆鋒一轉在畫作旁邊題著字,一麵漫不經心地道“那快請進來吧。”畫闌應諾退了出去,須臾,沈夫人獨自走進來,也沒帶侍女,見她伏在案前作畫,笑道“姑娘好雅興。”“夫人見笑,不過是閒來無事隨筆塗鴉罷了。”絳樹起身見禮,客氣道“如今雖已是七月過半,可這正午之時暑氣猶盛,夫人怎麼此時過來?”“才從卞夫人那裡用過午飯回來,恰好路過這兒,原本也一直惦記著想來看看你,可丞相又不讓打擾你休養。今早見丞相吩咐人送東西來,想來沒什麼大礙了,我才敢過來。”沈夫人拉著她打量半晌,和顏悅色道“看上去氣色還好,可是已經沒事了?究竟是什麼病,怎麼拖了幾個月才好?”
絳樹看著她仿佛毫不知情的關切模樣,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膩煩,勉強笑道“沒什麼,勞煩夫人記掛。不過就是水土不服,兼之原本體弱,才病了這麼久,如今已無礙了。”“痊愈了就好。”沈夫人點點頭,複又笑道“丞相也是太關心姑娘了,都不許人來探望,倒叫人擔心了。聽說,就為姑娘久久不愈,丞相還將原本為姑娘診治的那位醫官逐出了府門,專程另請了一位大夫來?”
絳樹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想她大概是來為徐夫人打探消息的,心內冷笑,卻露出驚訝的神色道“是麼?我並不知道陳大夫為何離開,不過後來的這位大夫醫術也未見高明,想來陳大夫是因為彆的事情惹惱了丞相,才會被逐出府吧,否則丞相怎會為了這區區小事遷怒於他呢。”“或許吧。”沈夫人思量片刻,眸光微微轉向一旁,意味深長地微笑,“不過,丞相自是關心姑娘的,不許我們來探望,自己可是沒少來吧?”
絳樹怔了怔,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竟見到昨夜帶回來的曹操那件外袍就掛在那裡,她倒全然沒在意。臉上忽地一熱,思緒全亂了,絳樹慌亂地想解釋,卻不知該怎麼說,斷斷續續道“沒有,這,這是……”“好了。”沈夫人含笑打斷她,“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府上有誰不知道丞相對姑娘的心意,你難道怕我生氣不成?我可不會那樣小心眼!”
“是,絳兒知道。”絳樹實在覺得無從解釋,隻得訕訕應道。沈夫人見她尷尬,也就不再糾纏此事,轉了身也在那張矮幾前坐下,笑道“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就是,你這是在畫什麼?”她掃了一眼整張畫,卻被畫旁題的字吸引住了目光,“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2)”她輕聲念罷,仍望著那幾行字出神。絳樹不禁有些不安,“夫人怎麼了,這幾句話可有什麼不妥?”
“沒有,寫得很好。”沈夫人回過神來,抿唇笑道“真是湊巧,姑娘也識得一位‘小蘋’,我一時還以為是自己了。”絳樹初聽不解,然而隨即明白過來,她試探地問“莫非這個蘋字正是夫人閨名?”沈夫人未答話,隻是含笑點頭。絳樹忙直起身歉然道“夫人勿怪,絳兒實在是不知,並非有意冒犯。”她說著便作勢要拜下去,卻被沈夫人一把扶住了,“這算什麼大事,我怎會怪你?我明白你是無心,這種事情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頓了頓,又淡淡地添了一句,“恐怕現在連丞相都不記得了。”
絳樹默然片刻,聽著她後一句話明明似是哀怨,可她說來卻很隨意,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安慰,便隻應道“多謝夫人。”沈夫人也不再提,話鋒一轉閒話起彆的事情來。不過又說了一盞茶的時間,便起身告辭了。絳樹送她出門,看她走遠了,不覺低聲自語道“她的消息可真是靈通。”才來到身旁的清歌似乎沒聽清,疑惑道“姑娘說什麼?”“沒什麼。”絳樹掩口淺淺打個嗬欠,笑笑道“這些日子安靜慣了,才說了這會兒話都覺得費精神,我去睡一覺。”
其實也並不覺得太累,更多地隻是不想應對什麼可能要來的人,絳樹躺在床上,隔著窗子上竹簾望著外頭發呆。庭院中花香細細,桐陰轉午,芭蕉葉映紗簾翠,意識漸漸地也就有些模糊了。半夢半醒的朦朧中,恍惚聽到男子的聲音輕聲問“她睡了麼?”緊接著似乎有人走到床邊,微微向她俯下身來。
她不甚清醒,辨不出那是誰的聲音,卻忽然想起了彆的事情。那仿佛是在深冬,或是初春,她在趙雲身邊陪著他辦公,實在無聊了,索性伏在案上靜靜看著他,不知不覺便睡著了。過不多久,聽到輕微的一點響動,她迷蒙地抬起頭,見是趙雲將一件披風蓋在她身上。他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模樣忍俊不禁,輕聲道“回去睡。”“不要。”她撒嬌地搖搖頭,重又閉上眼,順勢還拉過他一隻手枕著。過了片刻又悄悄將眼睛睜開條縫,看見他無奈的表情,終究忍不住笑起來。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她一瞬間有些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回憶或是夢,隻是不忍睜開眼睛,至少在這樣的朦朧中還能感受得到他。又過半晌,身邊卻寂靜了下來,仿佛方才過來的人也真的隻是一場夢。意識漸漸清醒起來,絳樹轉個身,卻覺得手中握著樣物件。她疑惑地看過去,見手心有一枚芙蓉玉雕成的合歡花佩,垂著的櫻紅絲縷相纏,密映同心結。她隻覺心頭輕輕一聲響,一下子坐起身來,轉首向外望去。
外頭並未有什麼動靜,絳樹稍稍收回目光,正要下床,卻發現枕邊擺了一封信。信的一角隱在枕下,連帶著也蓋住了幾個字,然而她還是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筆跡寫下的“愛妻絳樹”四字。心中驀地觸動,淚水不由自主地湧出來。她顫抖地拿過那封信,緩緩打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休言生死,皆共相思。”不過看了這一句對她當日添在最後那句誓言的回應,頓覺柔腸百結,幾乎再讀不下去。
“彆來諸事俱已知悉,喪子之痛固深,然憐卿猶甚!所愧良多,無計相慰,唯以隨信之物聊表心意。望珍重自身,待重逢之日,誓不相負!”絳樹怔怔地望著那句“誓不相負”,哪怕那“重逢之日”於如今看來還隻是虛無的泡沫,卻因為這一句承諾,即便破碎了也是一朵美麗的花。絳樹握緊了手中那枚玉佩,她自然懂得他的心意,而他若說出口,就必然會做到。絳樹不禁掩了口泣不成聲,卻是含著笑的。
平複半晌,絳樹靜靜起身,來到妝台前坐下。她找出臨彆那夜他送的那支蝴蝶海棠的發簪,重新理好鬢發鄭重地戴上。臨鏡自照,鏡中的眉眼依舊俏麗如畫,麵容雖還有些憔悴,比起前幾個月來已是好多了。胭脂淡淡掃上一層,瓊桃色點絳唇,螺子黛描翠眉,眸光灩灩一轉,頓添了幾分嬌豔。自從失去那孩子之後,她一直無心妝飾,見了那支發簪更覺傷情難禁,索性收了起來不讓自己看到。如今為了他,她也該振作起來好好珍重自己了。
梳妝已畢,絳樹深吸口氣,將那枚合歡花玉佩係在腰間,站起來走向外頭,轉過屏風就看見秦桑捧著杯茶閒閒坐在窗下。她走過去坐在他對麵,“秦先生久候。”秦桑抬起眼打量她片刻,淡淡笑了,“果然這醫心病的藥才是最有用的。”絳樹肅了肅神色,牽衽深深一拜,誠懇道“若無先生,絳兒不知何日才解得開此心結,多謝先生。”
秦桑也並未同她客氣,由著她拜過方道“姑娘若真感謝我,日後便無須再如此客氣,隻要相信桑是真心想來幫助姑娘的就好。”他停下片刻,亦端凝了神色,“容我問一句,姑娘是否還想為那孩子報仇?”絳樹微一怔,當日那冰冷鋒利的痛楚仿佛又在心上割過。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日曹操陰沉的臉色,灌下的那碗藥的苦澀,還有驕傲刻薄的徐夫人,笑裡藏刀的沈夫人……她不覺攥緊衣擺,壓著滿心恨意一字一字冷冷地吐出來“我當然想。”
秦桑了然地輕輕點頭,移開目光道“如此,看來姑娘是已經等來機會了。”絳樹看著他目光所及的方向,隨即明白他也是看見了那件外袍,再想想他話裡的意思,無端就覺得不悅,蹙眉道“我不過是昨夜在外偶遇丞相,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若是這衣裳這樣讓人誤會,我這就叫畫闌送還給丞相去。”“何必急,丞相又不缺這一件衣裳。”秦桑玩笑一句,轉而正色道“姑娘彆生氣,我並無諷刺之意,姑娘請想想,若不依靠丞相,姑娘能憑一己之力得報此仇麼?”
絳樹靜下心來思量半晌,終究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心中像是堵著一團什麼,她強自壓抑著那不甘的情緒,“那依你的意思該如何?”“姑娘下次見到丞相時,再親自將這衣裳還回去。”秦桑不假思索地道“姑娘也該出現在眾人麵前,讓彆人看到丞相對姑娘的看重。”“這樣也太惹眼了些……”絳樹遲疑著,想到那一張張精致的臉龐,表麵上堆滿和氣的微笑,內裡卻不知是怎樣劇毒的羅綺心思,她隻覺得厭煩。
“是敵是友,不試探過怎知?能知己知彼,姑娘怎麼說也能過得安全些。”秦桑笑了笑,複又凝眉道“隻不過,姑娘在眾位夫人中沒有信得過的盟友,這倒是有些不利……”他撫著茶盞思量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慢慢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這件事情,我會想辦法。”
(1)織成古代名貴的絲織物。以彩絲及金縷交織出花紋圖案,漢以來一般為帝王公卿大臣所服用。一說出自西域。《後漢書·輿服誌下》“衣裳玉佩備章采,乘輿刺繡,公侯九卿以下皆織成。”
(2)晏幾道《臨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