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從什麼時候開始研究平遙的?”周至問道。
“這個就太早了。”阮教授說道:“當時還是我剛進同濟大學城市規劃教研室的時候,本來暑假定的是去華北地區進行考察的,結果那一年,好像是一九六三年吧,華北突發洪水,我和老董兩人就將目的地改成了晉中。”
“就在那一年,我們發現了平遙。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城樓、城牆、城門、甕城、護城河,還有‘日升昌’票號,當時票號屋內都積了厚厚一層灰,好像時間在那兒停下了一般”阮教授說道:“當時們隻帶了簡單的設備,就用皮尺在城裡做了測繪,畫了個草圖,還用從學校借來的相機拍了幾張珍貴的照片,回去後寫成文字報告,分彆發表在《城市建設資料彙編》及《文物》雜誌上,那大概就是我們第一次接觸平遙了。”
“其實當年的平遙並沒有帶給我太多的感覺。因為平遙周圍類似的古城,其實還有還有好幾座,城裡的古建如票號,甚至比平遙的還多、還大。”阮儀三的語氣裡帶著一些遺憾:“不過那些現在都沒了,現在就剩平遙成了這惟一一座保存完整的古城了。”
“啊?”這事兒周至還是第一次聽說:“乾嘛不好好保護起來了?”
“因為要發展嘛,比如晉中,介休,也是曾經保存非常完好的古城,但是八十年代以後,全國各地都搞起了規劃高潮,到處都在拆舊建新,要發展工業,發展經濟,道路得規劃吧?工業區,商業區得規劃吧?居民新城區得規劃吧?街道要加寬吧?”
“在這種情況下,你就很難想象,當一條城市大馬路的規劃與城門洞子發生衝突的那種情況下,老城門樓子還保得住,對吧?”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周至點頭:“我也在會理古城考察過,他們把南關拆除了,將原來城關外的土地連同南關一起規劃成了新城區,現在隻剩下北關和北校場附近一帶還是古舊建築了。在做縣城規劃的時候,的確會遇到這樣的衝突,那現在的平遙又是如何保留下來的呢?”
“其實平遙一度也很想發展。”阮教授說道:“方案其實早在七十年代就做好了的,當時想將平遙發展定為‘以輕紡工業,機械工業為主的中小城市’,為此就要拓寬街道、擴大城門,目的是讓老城裡至少可以將小汽車跑起來才行。”
“不過這方案因為動蕩給耽誤了,”阮教授笑道:“等到了八十年代重新考察這個方案的時候,晉省建委規劃科的老趙也是我們同濟的,他知道我們帶著隊伍在鄰近的榆次做規劃,於是就讓我們也到平遙導指導。”
“當時的平遙已經開始拆遷了,我們抵達的時候,老城西門已經拆寬,西門的大道也新拓寬了兩百來米,部分民居和店麵也已經拆掉了。”阮教授說道:“好在四年才拆了這麼多,平遙拆城的速度算是相當緩慢了。至於原因,卻是資金不足,居民沒法勸服,拓寬後對經濟的帶動效果並不明顯,導致阻力很大。”
“老董馬上找到省建設廳,說這樣不行,請他們趕緊喊停拆城,同時保證給他們一個更加妥當的新規劃,保證能夠滿足多方要求。”
“好在晉省建設廳很重視我們的意見,磨了大概兩個月吧,廳裡終於同意,由我們同濟在平遙考察規劃,同時設計新的方案,不過拿不出錢來,最多隻能解決吃住問題。”
“老董說沒有問題,方案我們無償給做,然後讓我趕緊回校搬救兵,並向係裡預支三千塊實習經費,要我用這三千塊把隊伍拉起來。”
“等我回到學校後,同學們聽說這件事情後,報名踴躍。我完全不擔心招不到人,因此主要挑大三學生,還有幾個特彆優秀大二學生,得是能吃苦、會畫畫、會騎車、會拍照、會放大照片的,加上我和老董,組成了十二個人的隊伍。”
“當時我們把測繪任務分成幾塊,同學們三兩一組自行認領。把縣境內七十多處省、縣級文物,還有包括城牆、鎮國寺、雙林寺等城外省級文物,以及民居、道路等重要曆史遺存,花了半個月時間進行了測繪。同學裡邊有一個叫張庭偉的,他畫畫好,由他來負責繪製了古城全城鳥瞰透視圖。”
“當時平遙照相業都不發達,連衝洗照片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們就在招待所裡布置了個暗房,用黑布把門窗都蒙起來,又從太原買了台放大機洗印照片。”阮教授笑道:“我當時跟大家開玩笑,我們自己跟彆人說平遙怎麼好怎麼好,光有手繪圖不行,要有照片作為證據。其實還是擔心古城和周圍幾個一般給拆了,這些照片將來可以作為遺跡原始資料。”
周至歎了一口氣,很多古城古跡,其實甚至連照片草圖都沒有留下來,就消失了。
“測繪以後,我和張庭偉幾人便開始製定規劃,規劃前我們去拜訪了係裡前輩導師陳從周先生,老先生給了我們八條建議,最後一條後來我們拿來做成了說服當地政府的十字方針——舊城舊到底,新城新到家!”
“後來我們交出了《縣城總體規劃》,方案實施很簡單,就是在舊城外開辟新城——將河西舊城區與河東新城區相對獨立起來,新舊之間用惠濟河相隔,然後用九眼橋)相連。”
“擔心當地領導印象不深刻,我們還連夜繪製了古城透視圖,然後找來硬紙板製作了一個簡單的城市模型給他們展示。大家看到在古城保存舊貌的情況下,有一片現代樓宇的新城出現在河東,也都很高興。”
“不過在我們的方案當中,提出了要保護古城牆,而且要‘整舊如舊’、同時還要保護城牆周圍環境等。當時沒有得到理解。”
“不過平遙的城牆真的是太值得好好保護了。”阮教授說道:“城牆建立於後周時期,全長六公裡,牆高十米米,每隔一段即築有可供瞭望和發揮側射火力的馬麵,馬麵上設窩鋪,這樣的馬麵、窩鋪剛好七十二個,而城垛、垛口剛好三千個,很明顯這是根據孔子七十二賢和三千弟子的數量來設計的,這多有寓意啊!”
“不過縣裡領導壓力也大,因為沒錢。”阮教授說道:“於是為了保護修複好城牆,也表示我們對自己這個方案的信心和決心,我們又帶著圖紙連夜去了首都,向城市規劃設計界的巨擘鄭孝燮先生、以及古建學家羅哲文先生尋求支持。最後在多方努力下,我們籌措到了八萬元的城牆修繕經費,帶回了平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