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可能……大概是有點印象。”江連橫越說越心虛。
胡小妍翻了個白眼,接著說:“去年年末那陣兒,兌換現洋的市價才一塊八毛錢,到了年根底下,漲到了兩塊多,過完年降了兩回,然後就再也沒跌過了,一直在漲,從兩塊五到兩塊八,再到現在的三塊二,這才多長時間?”
“那要這麼說的話,漲得確實有點快了。”
“有點兒?”胡小妍確信道,“這才剛開始,往後還得繼續漲呢!”
“你也聽說官銀號要增發五千萬奉票了?”江連橫問。
提起這件事,胡小妍頗感欣慰,點點頭說:“是孟鐸那小子給家裡報的消息。”
“誰是孟鐸?”
“嘖,就是咱們當初供他上學那小子,總共十來個人,數他最成材料。”
江連橫恍然大悟,隨即卻問:“這官銀號的消息,我還沒聽說呢,他咋先知道了?”
胡小妍解釋道:“他大前年從奉天同文商業學校畢業,來家裡求到我了,想給家裡幫忙,我看人家好歹也是念過書的,彆浪費了,就托了個關係,讓南風把他安排去市政公署當差了,好像是在商埠局,聽說他這兩年乾的不錯,還被提拔了呢!”
江連橫點了點頭,不管怎麼說,官麵上能有個自家人,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胡小妍接著誇讚道:“幸虧有他及時報信,家裡才能提前準備,不然南風哪能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兌出五千塊現洋啊!”
“怎麼沒多兌點兒?”
“這話說的,凡事不得先可著那幫官老爺來麼,然後才能輪到咱們,這就不少了,我讓南風去跟官銀號那邊商量,月底再去兌五千塊,官銀號的行長說,下個月提前安排,再給咱家分出兩萬塊的額度呢!”
“你瞅瞅,你把這些都安排好了,我還操什麼心呀!”江連橫笑著埋怨道。
胡小妍說:“我是安排好了,架不住你給我搗亂呐!”
“不能不能,我現在都知道了,哪還能故意搗亂?”江連橫欠了下身,忽然壓低了聲音說,“我看你是反應過度了,這十幾年來,家裡咋說不得攢下幾十條大黃魚,地庫裡之前也預留了現洋,何必大驚小怪的,彆自己嚇自己了。”
“想什麼呢,那是家裡攢下的老本,輕易不能動。”胡小妍立馬打消了江連橫的念頭,“現在最重要的,是家裡各處的生意,櫃上的公賬,大多還是按照奉票走的,現在眼看著奉票貶值,萬一哪天周轉不開,咱得提前準備現大洋才行。”
江連橫啞然無話。
他也知道這事兒難辦,可張大帥執意要增發奉票,省城的商民又能有什麼辦法?
其實,最簡單的應對之策,就是打從今天開始,江家櫃上的所有生意都對外聲明:隻收現洋,不收奉票。
但那根本不可能實現,就算客人願意配合,省府也必定不會同意。
奉票是東三省的法定貨幣,按理來說,倘若有商民膽敢拒收奉票,官府完全可以將其扣上個“擾亂金融”的罪名。
當然,要是那些小本買賣、獨門獨號的小商戶這麼乾,官府想必也懶得去抓,抓也抓不過來。
但江家不同,江家的生意太大太雜,從保險到收租,從娼館到賭檔,從旅店到戲樓,縱橫保險公司、西塔公寓、會芳裡、和勝坊、鬆風竹韻、會友俱樂部、春秋大戲樓、沈水砂石廠……
任憑哪處生意,都是有名有號的大買賣。
江連橫又是奉天商界的代表人物之一,身上還兼任著奉天聯合商會副會長,以及奉天聯合工會的榮譽主席。
他這樣的身份,要是敢在店鋪門口張貼“隻收現洋,不收奉票”的告示,那就相當於公然質疑省府的金融秩序,違抗省府法令,唱衰奉票幣值,最後再整一出裡通外國、榨乾關東父老血汗的罪名,那江家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大有大的難處。
正因為江連橫是張大帥的耳目密探,他就更應該無條件地支持奉票,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也得縱身一躍,絕無退路可言,否則就是不忠,就是背叛。
江連橫對此無可奈何,隻好搖頭興歎:“老張也是的,突然增發這麼多奉票,那市場不亂套都怪了。”
胡小妍說:“小北前天來信了,說他的部隊有調動,信上不方便明說,但保安司令部那邊已經傳出了消息,奉軍大概要繼續往南擴張,增發的這些奉票,應該是準備當軍費用吧。”
“沒有現洋托底,光印紙票子有個屁用呀!”
“你怎麼沒聽明白呢,老張這是在賭,隻要奉軍在前線打了勝仗,還愁沒地方搜羅銀子?換句話說,隻要奉軍能一直贏下去,奉票就能挺過這道坎兒!”
“那也得需要時間吧?否則的話,照這個速度跌下去,恐怕還沒等奉軍打贏呢,奉票自己就先崩了!”
江連橫歎了口氣,沉吟道:“總而言之,等那五千萬奉票陸續發出來以後,能保住家裡的資產不縮水就行。”
“你也太能想美事兒了!”胡小妍立馬朝他潑了一盆冷水,“我告訴你吧,咱家的資產縮水是肯定的,不僅是咱們,奉天所有做買賣的人家都一樣,隻不過是虧多虧少的問題,要是隻賠點錢,那還算好的了,就怕……”
“還能有更壞的情況麼?”
“嗯,但願不會有吧,但願……反正你最近多上點心,我又不方便出門,你凡事勤打聽點消息。”
胡小妍看起來憂心忡忡,似乎並不隻是擔心錢財得失,同時還有其他方麵的顧慮。
她沒有說,因為說了也沒什麼用,世上總有些事無法避免,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隨後幾天,江連橫倒也算是聽從了胡小妍的建議,每日醒來吃過早飯,必定認真翻閱報紙,查看兌換現洋的市價行情,約了幾位官麵上的故交,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私下密談,嘗試套出點幕後消息。
緊接著,又備了一份厚禮,親自前去拜會東三省官銀號的主事,許了不少好處,才把江家兌換現洋的額度往上提了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本以為做足了這些準備,就沒什麼需要操心的了,要操心也該是省府操心才對。
沒想到,這天起床吃過早飯,去客廳裡坐了一會兒,本打算看看報紙上的新聞解悶兒,結果卻發現茶幾上空空蕩蕩,竟連一份報紙都沒有。
“東風——”
江連橫抻著脖子問:“今兒報紙還沒送過來麼,這都幾點了,待會兒晨報變晚報了。”
張正東剛送江雅上學回來,也不了解情況,便起身應道:“我出去問問。”
不料,剛推開大宅房門,就見闖虎火急火燎地衝進院子,都沒來得及打招呼,走近了一低頭,便從東風咯吱窩底下鑽了進來。
“東家——”
“在這呢!”江連橫見他神色慌張,就沒再打趣逗悶子,徑直便問,“怎麼了,什麼事兒?”
闖虎氣喘籲籲,抹了一把嘴,忙說:“省城……省城印刷廠的勞工叫歇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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