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一聽,立馬放下二郎腿,坐直了身子問:“誰攛掇的,怎麼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這我也不知道呀!”闖虎漸漸喘勻了氣息,指著窗外說,“反正印刷廠那邊已經開始鬨上了,動靜還不小呐!”
江連橫眉頭緊蹙,但並未自亂陣腳,反倒靠在沙發上,暗自沉思不語。
事發突然,闖虎的嗓門有點大,剛剛說明了情況,就見胡小妍坐著輪椅,從餐廳裡朝這邊趕來。
張正東見狀,連忙快步迎過去,將大嫂推進了客廳。
胡小妍沒有半句廢話,進屋就問闖虎:“你去現場看了麼?”
“看了,我剛從那邊過來。”
“叫歇的勞工裡麵,有沒有條幅標語之類的東西?”
闖虎一愕,搖搖頭說:“這倒沒有。”
“那有沒有固定的口號?”胡小妍緊接著又問。
“嘶,好像也沒有。”闖虎憶起印刷廠那邊的情形,隨即解釋道,“至少我剛才經過的時候還沒有,那邊現在亂著呢,勞工全都堵在廠房門口,烏泱泱的,喊什麼的都有,也聽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胡小妍鬆了口氣,轉頭看向江連橫,卻說:“那還好,這次叫歇應該是臨時起意,不是事先預謀的,咱家沒提前收到消息,也算情有可原。”
江連橫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看見印刷廠的朱總辦了麼?”
“沒看見,”闖虎說,“不過,我聽圍觀的人講,朱總辦好像被勞工堵在廠房裡了,現在已經報了官,等著老柴過去處理呢。”
“現在印刷行會的會長是誰來著?”
“莫老五呀,我來的時候還看見他在廠房門口幫忙調停呢!”
闖虎身為一介“文人騷客”,自然對省城裡的印刷行業了如指掌。
他自己也有一家印刷所,但那根本談不上是廠房,頂多算是一家小作坊,總共三五個人,平時流動作業,主要刊印那些豔情穢史,雖然有傷風化,但卻並無任何立場,官府便也懶得嚴查深究。
可奉天印刷廠卻大不相同,這是一家官商合辦的工廠,不僅刊印省府公文和學校教材,同時還是多家報館的合作機構,業務範圍很廣,堪稱是奉天省規模最大的印刷廠了。
彆看隻是一家印刷廠,真要細究下來,也有排版工、製版工、印刷工、調墨工、裁剪工、裝訂工、質檢工等等多個工種,再算上裝運、分發之類的跑腿零工,整個工廠將近三多百號勞工。
人數雖然不算多,但影響卻很嚴重。
這些勞工一旦叫歇,奉天的新聞行業、廣告行業立刻便會遭受重創,甚至就連省府公文都無法及時交付。
家有家法,行有行規。
印刷業的行會俗稱“印字幫”,會長由各家印刷所共同推舉而來。
會長雖無實權,說話卻很有分量,常常牽頭製定行規,如劃定工價、控製業內人數、限製同業挖角、製定采購策略等等。
莫老五是“印字幫”的老會長了,人在業內頗有些資曆。
去年春天,他因牽頭製定了行規“為保護民族商業,嚴禁省城印刷所采購東洋油墨”而備受好評。
但他終究是老板的身份,無論社會各界如何叫好,在勞工眼裡,他仍舊是個敲骨吸髓的黑心廠主。
現如今,奉天商界繁榮,各行各業犬牙交錯,牽一發而動全身。
因此,通常情況下,每逢勞資糾紛,便會由廠房老板和行會會長共同出麵調停,倘若無法解決,聯合商會便會介入其中。
江連橫一聽朱總辦和莫老五都在現場,卻沒能平息叫歇,立時便有點坐不住了,忙起身說:“我過去看看什麼情況。”
胡小妍隨即提醒道:“官府沒定性之前,你彆跟著瞎摻和!”
“知道了。”
江連橫應了一聲,趕忙出門叫來司機,帶著闖虎乘車離開宅院。
胡小妍慌忙轉動輪椅,湊到窗邊張望,直到汽車漸漸遠去,仍舊怔怔地沒緩過神來,目光自是憂心忡忡,遠勝以往。
張正東見了,便緩步走過來,低聲寬慰道:“嫂子,這種事兒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彆太擔心了。”
胡小妍卻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這次不一樣,人要是窮了,什麼事兒都乾得出來……”
…………
奉天印刷廠位於城西工業區邊緣地帶,江連橫在幾個保鏢的陪同下,順小西關出了關廂,一路絕塵而去。
等到了地方,才發現衙門口的老柴已經開始在現場維持秩序了。
幾十個大蓋帽端著步槍,橫在胸前,沿著廠房大門站成兩排,嗬斥叫歇的勞工後退,防止事態惡化升級。
印刷廠的勞工也並非鐵板一塊,真正聚在門外抗議的,其實隻有一二百人,少數文職人員站在廠房院子裡,神情略顯茫然無措,其餘勞工,或許是有些怯懦的緣故,一見老柴趕來,便立時散去了大半。
江連橫讓司機把汽車停在遠處,隨後搖下車窗,一邊抽著香煙,一邊觀望廠房內外的形勢。
勞工群情激奮,一個個振臂高呼,儘管嗓門兒很大,卻是一通亂叫,唯有“漲工錢”這三個字喊得還算齊整。
仔細再聽,隱約還能分辨出有人在喊:“開除李班頭兒!開除李班頭兒!”
“李班頭兒是誰?”江連橫皺眉問道。
“這、這我哪知道呀?”闖虎也是滿臉困惑,“我又不在這上班,有幾個管裝運的我倒是認識。”
“你不是說朱總辦在裡頭麼?”江連橫指著廠房大門吩咐道,“你去把他叫出來,我問問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啊?”
闖虎一聽,腦袋晃得跟撥浪鼓似的,連忙推脫道:“東家,咱彆逗了,你看看那邊都已經鬨成什麼樣了,我這小身板兒要是過去,還不得讓人當球兒似的給踢回來呀?”
江連橫訓斥道:“你是不是整天寫書寫魔怔了,自己老本行是乾啥的都忘了?”
闖虎眨了眨眼睛,沉思片刻,才說:“那我……從旁邊的院牆翻進去?”
“快去快回!”
“東家,其實我覺得……”
江連橫不想聽他磨蹭,立馬推開車門,一腳把他踹了下去:“趕緊的,就現在這陣仗,指不定得拖到什麼時候呢!”
闖虎拍兩下屁股,萬般無奈,隻好悶頭衝印刷廠的院牆走去。
江連橫順著他的身影朝前張望,忽然又見廠房門口,有個身穿綢緞大褂的圓臉中年,正夾在勞工和巡警之間,左右顧盼,儘力說和——這人便是奉天“印字幫”的行會會長莫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