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麼,隻知道他每換一次笑臉,便會迎來勞工的輪番咒罵。
幾個領頭的老柴正在竭力維持秩序,但由於事發突然,沒有官府授意,也不敢冒然掄起警棍對勞工動粗。
於此同時,人群中“開除李班頭兒”的呼聲也在愈演愈烈。
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叫歇似乎隻是源於一次意外。
江連橫坐在車裡抽了兩根煙,正要點起第三根時,卻聽駕駛座上的司機轉頭說:“東家,虎哥回來了。”
隔著擋風玻璃朝前望去,果然就見闖虎領著一個勞工打扮的中年男子,鬼鬼祟祟的避開人群,正朝這邊小跑過來。
江連橫推開車門迎接,朱總辦立馬低頭鑽進車廂,闖虎緊隨其後,揉著脖頸齜牙咧嘴,兩側肩膀上印著一雙腳印。
“朱總辦,怎麼這身打扮?”江連橫問。
“嗐,怕被認出來唄!”朱總辦驚魂未定,頻頻望向廠房大門,搖頭咒罵道,“一天天的,淨他媽給我找事兒,幸虧巡警來得快,要不然我那辦公室都得讓他們給砸了!”
“情況這麼嚴重?”
“其實也沒啥,芝麻大的屁事兒,他們就是想借題發揮,沒事兒也會找事兒。”
江連橫見他如此驚慌,不由得有點好奇:“那你怎麼還在這廠房裡待著,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提起此事,朱總辦忍不住捶胸頓足,卻道:
“最開始的時候走不了,那幫勞工跟瘋狗似的,差點把我給打了。後來官差到了,我尋思要走,結果他們也不讓,說是怕勞工發現,引起事態惡化。江老板,這也就是你派人來找我,否則蔣二爺他們還不放我走呐!”
“難不成就打算這麼一直耗下去?”
“誰知道呢!”朱總辦叫苦道,“官府剛才來電話了,說是先觀察觀察,了解勞工訴求,行動儘量克製,要是下午還不散,再強行遣散勞工。”
這也難怪,官府雖然痛恨叫歇,但在處理此類事端時,總是難免格外謹慎,非到萬不得已,輕易不會使用武力。
畢竟眾怒難犯,倘若衝動行事,不僅不會平息叫歇,搞不好還會適得其反,將現有的形勢激化為更大規模的罷工狂潮。
事實上,隻要勞工的憤怒沒有轉向官府,老柴對這類事情的處理,往往更傾向於克製,而非暴力。
話到此處,江連橫不禁追問道:“朱總辦,我聽他們好像在那喊‘開除李班頭兒’,今天這場叫歇,到底因為什麼呀?”
朱總辦冷哼一聲,撇撇嘴說:“聽他們在那瞎喊,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工錢的事兒麼!”
“你拖他們的工錢了?”
“沒有沒有。”
朱總辦連連擺手,隨即交代了這次叫歇的來龍去脈。
原來,奉天印刷廠因為承接了各家晨報、晚報的刊印工作,所以廠內的勞工都是黑白兩班倒,恰好今天又是發工錢的日子,勞工上班格外積極,天還沒亮,就有不少人提前趕來等著接班發工錢了。
李班頭兒是印刷廠的老師傅,手底下管著十幾個製版工,也負責給他們發放薪餉。
此人技藝了得,因為能耐大,所以脾氣也大,眼裡不容沙子,工作上但凡發現點毛病,張嘴就罵,抬手就打,動不動還因此克扣工錢,堪稱是印刷廠茅坑裡的石頭,為人又臭又硬。
但他的手藝確實沒的挑,由他做出來的印版,甭管是字是畫,全都平整順滑、線條分明,而且極其耐用。
今天早上,李班頭兒照例給那十幾個學徒分發工錢,本來也沒什麼事兒,可發著發著,就有個小年輕忍不住在他麵前抱怨起來,說辛辛苦苦一個月,就換來這點工錢,夠乾什麼的?
李班頭兒一聽這話,立馬火了,張嘴就罵:“在那窮嘟囔什麼呢,少你錢了還是咋的,一天天活兒乾得不咋地,你他媽還挑上了,能乾就乾,不能乾痛快滾蛋,這麼大個廠子,還愁招不到人麼?”
那小年輕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平時悶頭悶腦的,任打任罵,絕不吭聲,今天卻突然反嗆了一句,說:“工錢是沒少,能買的東西變少了,外頭的物價都漲成什麼樣了,趕上你工錢多,在這說什麼風涼話——”
話音未落,李班頭兒掄起胳膊就扇了那年輕人一耳光,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
“你小子才入行幾年,還他媽跟我比上了,前天你弄壞了一塊板子,扣你兩塊錢!”
“你敢!”
要不怎麼說,平時看見那些悶頭悶腦的人,千萬彆去招惹,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種老實人不還手則已,隻要還起手來,那便是新仇舊恨一起算,下手就往死裡弄。
那年輕人突然炸毛,掐住李班頭兒的脖子便倒地扭打起來。
不一會兒,李班頭兒的臉色便已漸漸發紫。
眼看著就快鬨出人命了,眾人急忙上前拉架,廠房裡頓時一陣騷動。
混亂片刻,總算將兩人扯開,可與此同時,勞工的情緒卻也跟著沸騰起來,似乎終於找到了某種宣泄的由頭,便將這段時間心裡的憋悶統統釋放出來,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叫歇。
歸根結底,還是工錢的事兒。
江連橫也很認同,“不過,既然他們現在嚷著開除李班頭兒,那你就把他開了唄,管他有用沒用的,先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也行啊!”
“我說了呀!”朱總辦無奈道,“可他們不相信,非得讓我交人!好家夥,那李班頭兒現在正擱我辦公室裡捯氣兒呢,再看這陣仗,我把他交出去,還不得讓人活活打死呀!”
“莫會長怎麼說?”
“五爺的意思是,待會兒先讓巡警把李班頭兒帶走,就說是衙門查案,走個過場,把人送出,然後他跟勞工商量,讓他們派幾個代表,明天再來談判,反正先把這件事壓下去再說吧!”
“那就得看那些勞工聽不聽勸了。”
“我估計應該沒問題,他們現在正是氣頭上的時候,彆看現在叫得厲害,但畢竟事先也沒啥準備,估計等到晌飯的時候,差不多也就該散了。”
“散了也是回去商量對策,”江連橫篤定道,“明天才是真正的叫歇呢!”
“是啊!”朱總辦歎了口氣,忽然抱拳道,“江老板,您是有手段的人,在這節骨眼兒上,您可得幫忙想想辦法呀,真要鬨大了,咱這奉天聯合商會也跟著受損呐!”
江連橫不置可否。
在省府明確要求奉天商會介入調停以前,他並不打算冒然接管,一來沒有好處,二來沒有名義,但身為奉天的總把頭兒,同時兼任省城密探顧問,他卻有必要時刻了解此事的最新動向。
“朱總辦,今兒晚上有空,你把莫會長叫上,咱仨找個地方商量商量吧?”
“好好好,江老板,我就等您這句話呢!”
“對了——”江連橫忽然想起什麼,“如果方便的話,你把那位李班頭兒也叫上吧!”
“叫他?”
朱總辦有點莫名其妙,但既然是江連橫的要求,便也沒再多問,隻顧點頭應承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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