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硯安頓好了瓜皮帽,隨即離開客房,又去大堂裡稍坐了片刻。
沒等多久,就見二樓回廊的雅間房門一開,江連橫等人相繼而出,沿著扶梯朝樓下緩步走來。
趙國硯見狀起身,並不上前相迎,直到江連橫把朱總辦和莫老五送到會芳裡大門外,才從身後跟過來,將剛剛打探到的消息如實彙報了一遍。
這時候,小西關大街已經相當晦暗,除了幾家娼館酒樓以外,大多店鋪都已上板兒打烊。
晚風乍起,吹得燈影搖晃,連同遠處的樓群屋舍也顯得飄忽不定。
一聽勞工叫歇有聯合擴大的趨勢,江連橫不禁眉頭緊鎖,喃喃自語道:“這下壞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趙國硯點點頭說:“奉天機械廠的規模太大,至少有千八百號勞工,還牽扯到小東洋的股份,他們要是鬨起來,省城這段時間就彆想太平了。”
“這事兒難辦,”江連橫說,“但也是機遇,誰能幫官府擺平,誰以後就能受到官府的器重。”
“東家,話是這麼說的,可保不齊到了最後,那些官府不方便乾的臟活兒,還是得派到咱們頭上。”
“誒,你不能這麼想,咱本來就是乾這個的,要是哪天官府不用我去乾臟活兒了,那才叫情況不妙呐!”
江連橫擔任省城密探顧問,已有十餘年光景,早就明晰了其中利害。
老實說,他根本不怕麻煩,而是怕官府沒有麻煩需要他來出麵解決。
倘若奉天真是乾坤朗朗、政通人和,那麼江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勞工叫歇雖然令他頭疼,但在很多時候,他卻並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因為社會越是動蕩不安,他便越是如魚得水,江湖幫派在官府眼中也才越是能有用武之地。
換句話說,江連橫其實挺希望那些勞工隔三差五就鬨一鬨的,隻有這樣,他才能向官府展現自己的能力和手腕——當然,前提是他還能控製住局麵。
因此這些年來,他也並非總是協助各家老板打壓勞工叫歇。
事實恰好相反,江連橫甚至還曾幫助勞工爭取過更高的薪餉報酬。
平心而論,儘管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一己私利,但為勞工爭取到的權益也是客觀現實,否則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成為聯合工會的榮譽主席了。
世事哪有非黑即白?
兔死狗烹的道理,江連橫很清楚,也很明確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是勞資糾紛的調停者,並非單純為某一方辦事,就像現在,他也並沒有將趙國硯打探到的消息,立刻轉告給朱總辦和莫老五,而是死死攥在手裡,權衡利弊,待價而沽。
三分能耐七分賣,說的就是這番道理。
趙國硯可沒想那麼多,直接就問:“東家,現在機械廠那邊的情況還不了解,但我手上有印刷廠帶頭叫歇的名單,用不用給蔣二爺他們送過去?”
江連橫沉思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卻說:“先擱你手裡放著吧,印刷廠上午叫歇的時候,衙門口的老柴也在場,行動還算克製,看樣子也沒打算請我出山,他們不急,我急什麼?”
“可是……咱總不能等著老柴上門告幫吧?”
“怎麼不能?”
江連橫撇撇嘴說:“劉備還知道三顧茅廬呢,上趕著不成買賣,你彆覺得我狂了,而是這世上的很多事兒就這操行,你越主動,在彆人眼裡就越不值錢,有時候你還真就得抻一抻,他們才能把你想起來。”
“這我倒也知道,”趙國硯說,“不過,要隻是印刷廠叫歇還好,畢竟他們是臨時起意,可機械廠那邊的勞工太多,現在已經有叫歇的苗頭了,咱不提前彙報,老張不會怪罪下來吧?”
江連橫默然無話——這倒的確是個問題。
什麼消息可以緩慢透露,什麼消息務必及時彙報,他還需要仔細掂量。
靜了片刻,江連橫忽然問:“現在幾點了?”
“還差五分鐘八點,”趙國硯立時反問,“東家,你要去大帥府?”
“嗯,我還是去一趟吧!”江連橫點了點頭,隨即又道,“另外,你今天晚上也彆閒著了,去找幾個奉天機械廠的招工頭子,問問情況,看看有沒有靠譜的眼線!”
說罷,便抬手招來司機,低頭鑽進車廂。
正要回身關門時,忽又停下來,接著提醒道:“對了,順道去告訴西風一聲,讓他明兒一早,多安排幾個小靠扇的去城西三緯路盯梢,看見那些帶頭喊口號的,就把他們的住處摸清楚。”
趙國硯隨行送了幾步,走下門口的台階兒,一邊替江連橫關上車門,一邊點點頭說:“知道了。”
旋即,汽車引擎發動,伴隨著一道沉悶的轟鳴聲,朝向內城大帥府疾馳而去……
…………
天色已經很晚了,大帥府門前燈影搖曳,幾個警衛員荷槍實彈、立定站崗,四下裡悄然無聲,直到兩束車燈從遠處探照過來,才打破了帥府門前的寂靜氛圍。
黑色汽車剛在門口停下來,便有腳步聲迅速逼近。
“誰呀?”兩個警衛員全神戒備,直到走近以後,方才鬆了口氣,“哦,是江老板呐!這都幾點了,你有事兒麼?”
江連橫下車打了聲招呼,拱手便問:“兩位,我有點情況想找大帥彙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