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各縣豪紳地主陸續接到通知,被迫認購奉天公債,少則千八百,多則十幾萬,人人均攤,都被狠狠宰了一刀。
省府強令認購,大家也隻好敢怒不敢言。
張大帥為了入關爭雄,已然到了窮兵黷武的地步。
自古國庫虧空,必掠之於民,民變在即,則掠之於商。
老張顛倒了次序,先拿富戶放血,結果卻是殊途同歸。
那些豪紳地主的財產受到損失,自然要向下在勞工和佃戶身上找補回來,於是層層加碼,終究落到底層。
可老百姓消息閉塞,見識短淺,很多事理想不通,隻把滿腔怨忿對準豪紳地主,見他們虧錢,心裡便覺得暢快,殊不知這招叫“隔山打牛”,最後受損的還是自己。
因此,老張的口碑依然不錯。
畢竟是綠林出身,自帶傳奇色彩,能力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
相比於名門貴胄,大家更願意看到草莽崛起,也更願意將自己無力實現的理想寄托在他的身上。
緊接著,市政公署便開始著手整頓金融市場。
整頓力度極大,先是重罰了一批拒收奉票的商號,隨即便下令搜捕投機倒把的錢莊票號。
短短半月光景,就有兩百多名金融商人、錢莊掌櫃和私人銀行家悉數落網。
不可否認,其中的確有些商人勾結外資,蓄謀已久,惡意擠兌東三省官銀號,但絕大多數人隻是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實在談不上投機倒把。
此案無關真相,奉張需要有人出來擔責,扛下擾亂金融秩序的罪名,僅此而已。
一時間,奉天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在大規模的搜捕過程中,有線上的合字找到江家,登門告幫,以求免除牢獄之災。
可惜,江連橫愛莫能助。
他甚至親眼見過幾個手下的“靠幫”被官差逮捕,也隻能上前說幾句好話,讓他們免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於是,江家的威信,似乎也在悄然消解。
大家隨即醒悟過來——原來江連橫也並非隻手遮天的人物,原來江家的“靠幫”也不過如此。
整頓行動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等到五月下旬,東三省官銀號突然對外宣布——停止一切公共彙兌業務。
嘿,您瞧這說法,停止一切“公共”彙兌業務!
那就說明,總有些人是可以兌換現洋的,隻是普通商民無法兌換而已。
市政公署強令恢複奉票流通,並將此行為上綱上線——誰不用奉票,誰就是不愛國,就是勾結外資!
平心而論,這套說辭並無過錯,倘若關東父老都用外幣,那確實是授人以柄、自取滅亡的行徑。
可百姓總得先活下去,再談其他。
現狀就是,奉票仍在極速貶值,雖然無法兌換現洋,但通過外幣彙價,兜個彎子繞回來,也能大致估算出來,等到五月末的時候,奉票兌換現洋的市價,已經突破四元,並且大概率還要繼續貶值下去。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正在奉票急劇貶值的情況下,小東洋推行的“金圓券”卻已悄然流通起來了……
…………
南城小河沿兒,北岸三岔胡同。
時至傍晚,天黑得很早,窗外疾風驟雨,遠處隱隱有雷聲傳來。
桌上早早點了油燈,癩子等人正聚在一起,嘶嘶哈哈地喝酒。
“來來來,哥幾個乾了!”
石頭提杯,一飲而儘,隨即朝窗外斜了兩眼,罵罵咧咧地嘟囔道:“真他媽倒黴,本來最近就不好過,又趕上下雨陰天兒,這不耽誤做生意嘛!”
哥幾個乾的是擺地的行當,掙的是江湖藝人的分紅,天氣好壞,直接關係到生意進項。
刮風減半,下雨全完。
江湖藝人沒處摳餅,他們也就隻能乾瞪眼了。
拐子責備道:“你跟老天爺叫囂,明兒要是還下雨,就罵他賴你這個烏鴉嘴!”
“賴我乾啥?”石頭說,“我這不也是著急麼,三哥眼瞅著就要過生日了,咱手裡沒倆錢兒,不說給三哥送多貴的禮吧,好歹也得置辦幾桌像樣的酒席呀!”
癩子往嘴裡夾了兩粒花生米,搖搖頭說:“現在的行情不好,就算不下雨,也沒多少掙頭。”
石頭附和道:“彆提咱們了,我最近聽說,和勝坊和會芳裡的生意也不景氣,大家手裡都沒閒錢兒,不賭不嫖,就連看熱鬨、聽書聽小曲兒的人都少了。”
“唉,知足吧!”癩子忽然冷笑兩聲,“咱們雖然掙得少,但是相比之下,咱們受到的影響也小呀!”
這話不假,最近省城金融動蕩,江家眾多“在幫”的弟兄之中,就數西風手下這些人受到的影響最小。
怎麼呢?
江湖藝人平地摳餅,在沒響蔓兒以前,掙的都是塊八毛的零散錢,圍觀看客都是論大子兒給的,沒聽說過有人在大街上看賣藝的,還得掏出奉票打賞。
正因如此,癩子等人平時的進項,都是正兒八經的鋼鏰兒。
生意雖然不好,倒也沒受太大損失。
反倒是江家的其他幾處場子,為了避免觸怒公署,堅持接受奉票,結果隻換來個賠本賺吆喝。
“該!”
拐子突然狠了一句,說:“看見他們賠錢,比我自己掙錢都痛快,都賠光了才好呢,誰讓他們老瞧不起咱!”
桌上有幾個人不同意,忙說:“彆彆彆,要是賠光了,江家必然失勢,江家失勢,三哥也不好過,到時候咱們能強到哪兒去?”
“嘁,你們可真會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拐子撇了撇嘴,猛嗦了一口筷子,“人在勢在,咱們手底下現在也有大幾十號人,多的不說,就在小河沿兒開山立櫃,總夠數了吧?”
“那可不一定,編筐老竇早就瞅咱不順眼了,江家要是倒了,咱想在這片立櫃,恐怕也不容易。”
“拉倒吧!”
拐子拍了下胸脯,借著醉意誇下海口:“你明天給我整兩把槍,正經家夥,彆拿土槍糊弄我,我立馬就去把老竇斃了!老逼登,裝什麼呀!他看我不順眼,老子看他還不順眼呢!”
大夥兒看他舌頭都喝直了,便懶得爭論,隻笑了笑,不再說話。
“拐子,你這人喝點逼酒說話就沒邊兒,這都讓你扯到哪兒去了?”石頭點了支煙。
“我也沒扯呀!”拐子瞪眼道,“我的意思是,三哥平時對咱不錯,隻要有咱哥幾個在這,他就倒不了,他要是倒了,兄弟我也必須把他扶起來,咱把三哥扛起來行不行啊?啊?說話!”
“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