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暗,蘇家老宅。
馬車緩緩停在大宅不遠處,錢伯順挑簾下車,理了理長衫大褂,邁步朝院門走去。
蘇家的保鏢見狀,連忙敞開大門,應了一聲:“錢爺。”
錢伯順點點頭,抬手指向院內,問:“老爺在家吧?”
“嗐,剛才咱倆還說呢,老爺今天不知道咋了,悶在家裡一整天都沒出去逛逛。”
“是麼,不是病了吧?”
“沒有沒有,下晌還好好的,就是在書房裡忙活。”
“那就好,我找老爺說點事兒。”
錢伯順安下心來,提著大褂邁上台階兒。
正要跨過門檻兒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略顯嘶啞的吆喝:“錢大爺!”
轉頭望去,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身穿立領學生裝,背著斜挎包,文質彬彬,麵龐清秀,分明就是蘇文棋年輕時的模樣,正朝這邊快步走來。
錢伯順麵色一喜,忙招呼道:“喲,少爺,放學啦?”
來人是蘇文棋的長子蘇潤,也是個中學生了。
小夥兒正趕上變聲期,嗓音稍顯暗啞,隻笑著點了點頭。
錢伯順怪道:“少爺,我都跟你說多少遍了,您是主,我是仆,您叫我老錢就行了。”
“彆了吧,要是讓我爸知道了,回頭又得說我,我不愛聽他跟我嘮叨。”蘇潤大步跨過門檻兒,轉頭問道,“你來找我爸有事兒?”
“沒什麼,就是過來嘮嘮嗑,你在學校不是挺好麼?”
“好!你來了更好,你去找我爸嘮嗑,他就不來煩我了。”
錢伯順聞言,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現。
無論再怎麼開明的父母,在這年歲的子女眼裡,那都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
兩人一邊說,一邊相繼穿過大門。
蘇家老宅依然氣派,五進大院,在省城裡都能排得上號,隻是樣式太過古板,且是陳年梁木,趕上陰天下雨,難免有點犯潮,畢竟不如洋宅那般便於打理。
自從蘇元盛病故以後,蘇家人丁不旺,老宅就顯得冷冷清清。
前年,老爺子留下那幾房姨太太,又相繼下世了兩位,家裡為圖方便,乾脆封了最後兩進院子。
蘇文棋堅持一夫一妻,至今也隻有一雙兒女。
剛進垂花門,就見庭院裡有個婦人正帶著個小姑娘消閒嬉鬨。
小姑娘才五六歲,循聲望向門外,眼眸一亮,立刻飛奔過去,歡呼大喊:“哥——”
“彆來煩我!”蘇潤徑直朝廂房走去。
“你陪我玩會兒!”
“我沒空,待會兒我還有事要出去呢!”
“那你把我帶上!”
小姑娘緊跟著哥哥就要往屋裡闖。
蘇潤一把抱起妹妹,走到院子角落裡放下來,隨後轉身飛奔,一進屋,就立馬關上房門,“咯嗒”一聲,把妹妹鎖在了門外。
小姑娘跑不過他,緊追著跑到廂房,猛拍了幾下房門,見沒有回應,委屈了,眼淚汪汪地轉過頭,衝那婦人告狀:“媽,你看他——”
婦人無奈地笑了笑,抬手將姑娘喚至身前,摸摸頭,輕聲安撫了幾句,隨即起身看向錢伯順,搖搖頭說:“這孩子整天纏著她哥,見不著就想,見著了就吵,沒有消停的時候。”
“小孩兒都這樣,老爺當年也總愛纏著他哥……”
話到此處,錢伯順突然停下來,不忍再說了。
是啊,蘇元盛最初也並非隻有一個兒子,蘇文棋上頭還有兩個兄長,當初年紀輕輕,結果卻都在江湖紛爭之中,死在了陳萬堂的手裡,除了妻子以外,竟連個兒女都沒來得及留下。
婦人雖然不曾親曆當年的亂局,但在嫁入蘇家以後,總還是略有耳聞,知道那是蘇家的傷心事,於是趕忙岔開話題,問:“老錢,文棋在書房呢,你去找他吧!”
“好好好,夫人您先忙。”
錢伯順躬身告退,隨即快步朝後院兒走去。
……
書房內格外清靜,還是蘇家的老樣子,到處都擺滿了盆栽綠植,君子蘭、常春藤、小木槿……
桌案上焚著一爐香,輕煙如線,筆直地升上去,直到最後才搖晃著逐漸失控。
手邊分彆擺放著一遝報紙和幾本賬冊,鋼筆斜放在草稿上,似乎剛剛結算了一筆賬目。
蘇文棋已經不年輕了,四十出頭的歲數,仍舊戴著金絲眼鏡,臉上雖有些細紋,但未顯老態,隻是曾經的書生意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乾練。
辛亥那年,蘇家險些斷送在他手上。
從那以後,他便學會了低調。
蘇文棋不再頻繁參與商會活動,不再拋頭露麵,不再輕易表態,終於使蘇家的生意重回了正軌。
如今端坐在父親生前常坐的位置上,他的心態平和了許多。
那些“救亡圖存”的主張、口號,他已經很久沒說過了,都隻埋在心裡,不足為外人道也。
房門輕輕叩響。
“進!”
聽見動靜,錢伯順隨即推門進來,躬身垂手,應了一聲:“老爺。”
“誒,老錢?”蘇文棋放下報紙,似乎有點意外,“我這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錢伯順更意外,皺著眉頭來到桌前,問:“老爺,您找我有什麼吩咐?”
蘇文棋正要開口,轉念一想,卻又叫老錢坐下,說:“算了,還是先說你的事兒吧,我這邊的情況,到時候還得讓你幫忙跑跑腿。”
“老爺要是有什麼吩咐,直說就行了,我這都是小事兒。”
錢伯順不敢怠慢,三言兩語間,就把方才癩子等人去分號敲竹杠的情況說明了一遍。
蘇文棋聽後,臉上卻不見怒容,甚至並不感到驚訝,隻是很平淡地問:“沒起什麼衝突吧?”
錢伯順搖搖頭說:“幾個小流氓而已,沒見過世麵,當場就給鎮住了,櫃上也沒什麼損失,我估計他們也是自作主張,小西風大概都被蒙在鼓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