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是肯定要亂的,就看到底會亂到什麼程度了。”
江連橫對此不抱任何僥幸,很篤定地說:“現在報業這麼發達,消息傳得飛快,奉天又是關外重鎮,這些年來,從二十一條到洪憲帝製,再到火燒趙家樓,奉天哪次沒跟著響應?”
眾人默然點頭,尤其是在眼下,省城商民日漸不滿,正愁無處宣泄的緊要關頭。
王正南左右看了看,說:“滬案死了那麼多人,這種特大新聞,想瞞也瞞不住,市政公署估計也會提前準備防範,就是不知道會對咱們有多大影響。”
“有什麼不知道的?”薛應清似乎有點厭倦,語調格外慵懶,“咱隻好顧好自己,彆上趕著去攬差事,隨著大流走,自然就能把影響降到最低。”
趙國硯皺眉道:“話是這麼說的,可江家本身就是大流,咱們想等著看彆人的反應,彆人恐怕還等著咱們表態呢!”
“我也這麼覺得,”李正西望向江連橫,“哥,你是線上的瓢把子,這種事兒,根本躲不了。”
江連橫點點頭說:“是啊,我倒是想裝聾作啞,能麼?”
“裝聾作啞也是一種表態。”胡小妍糾正道,“洋人殺了國人,國人抗議示威。這事兒本就占著公義,你不表態,在外人看來就已經錯了,這種罪名以後會變成江家的把柄。”
“對對對,還是大嫂說的在理。”王正南連忙附和,“就算不考慮線上的名聲,咱們在商會、省議會和聯合西家行裡還占著席位呢,不表態,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我當然也知道了。”
江連橫拿起桌上的電文,重新掃了一眼,喃喃卻道:“問題是滬案的起因在東洋工廠,奉天如果鬨起來,罵的也是小東洋,可張大帥要靠小東洋啊,他能允許省城爆發排日活動麼?”
“他不允許的事兒多了,哪次沒鬨起來?”薛應清反問道。
王正南接過話茬兒,也說:“嗯,民意難違,像這種華洋大案、流血衝突,就算是張大帥也不敢在明麵上說百姓是錯的,隻能儘力要求恢複秩序,防止事態擴大。”
歸根結底,即是陽奉陰違。
但這有違公義的臟事兒,總要有人去辦,由誰去辦,大家心知肚明。
書房裡忽然靜下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情願。
少頃,張正東沉聲道:“上個月剛平了兩起叫歇,這回要是鬨起來,恐怕還是咱們的活兒。”
“東哥,這可不一樣。”李正西說,“上次印刷廠和機械廠叫歇,那是咱們自己人的事兒,說到底就是為了漲工錢,這次是洋人殺華人,江家出麵調停,那不得讓人罵死了?”
張正東說:“我知道不一樣,但在公署眼裡,動亂就是動亂,不論什麼原因,都會下令平定。”
“這話是真的,”薛應清轉頭看向江連橫,“到時候,這些臟活累活八成還是派到你身上,要麼是叫你打探集會情報,要麼是叫你帶人充當打手,瞧著吧,這事兒要是捅出來,江家保準被罵成是狗漢奸,線上有多少紅眼病都盯著你呢,你擔上這份罵名,正好給他們連旗打你的理由了。”
趙國硯眉頭緊鎖:“東家,這種差事還是彆應了。滬上的會黨都在聲援勞工,江家身為奉天龍頭瓢把子,總得做個表率,不然就太失人心了。”
李正西接著說:“而且,各家工廠裡就有不少咱們的‘在幫’弟兄,他們本來就看不慣東洋工頭,你讓他們為點小錢往後退一步,那沒問題,可要是讓他們在這種事上讓步,他們也不會答應的。”
王正南卻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最實際的問題擺在這裡,如果公署把差事派下來,咱們又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李正西憤然道,“洋鬼子欺人太甚,恕難從命!”
“那你不是把官麵上的交情給得罪了麼?”王正南轉頭說,“哥,我認為,聲援歸聲援,但公署派下來的差事,也不能隨便推辭,對待洋人呢,也該講究鬥而不破。”
“二哥,我看你是洋飯吃多了吧?”李正西瞪大了眼睛,“那洋鬼子都他媽當街殺人了,你還在鬥而不破呢?”
“嘿,那滬上的洋人開槍殺人,你跟奉天的洋人吹胡子瞪眼有什麼用啊?”
“都是洋鬼子!”
“這話偏頗了,洋人有好有壞,也不能一概而論,對待洋人,要講究百般周旋、借力打力。”
“洋人都是一條心!”
“又來了,洋人要是一條心,那歐洲能打起來麼?”王正南懶得爭執,隻管衝江連橫說,“哥,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麵上的照應,張大帥指望著小東洋,他要派下差事,咱也不能不應啊!”
眾人各抒己見,一時間紛紛擾擾。
其實,大家都讚同表態聲援,但背後的原因卻又各不相同。
有默守中立的,如胡小妍、薛應清和張正東,認為滬案公開以後,聲援勞工必定大勢所趨,江家表態是為了不落人把柄,以免有人借題發揮,不主動彙報風聞,公署若有吩咐,則是能拖就拖。
有講求實際的,如王正南,認為洋人勢大,不可公然敵對;官府靠山,亦不可抗命不從,江家理應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左右逢迎,權衡利弊,隨機應變。
有忿忿不平的,如趙國硯和李正西,認為此案有違公義,天理人心,江家身為龍頭,合該表態聲援,公署若有臟活吩咐,自當拒不應承——
混跡江湖,小節有損,在所難免,大義不失,方為丈夫!
每個人的態度都能說出許多緣由,聽起來也很有道理,可江連橫卻總覺得不太滿意。
沉吟片刻,他掏出煙盒,是平時最常抽的“老刀”牌,想了想,忽又放下來問:“西風,有煙麼?”
李正西應了一聲,連忙將懷裡的半盒煙拍了過去。
江連橫低頭一看,是“無人不抽”的哈德門,便又放下來說:“回頭想著給我整點兒關東葉子煙!”
言畢,忽然抬頭望向海新年:“新年,大夥兒都表態了,你也說說吧!”
海新年一怔,忙搖頭說:“乾爹,我沒什麼想法。”
“好歹也十七歲了,一點想法沒有?”
“沒有。”
“彆跟我裝,你是江家的門裡人,讓你跟著過來不是為了聽閒話的,有什麼想法,該說就說!”
海新年有點猶豫,左右看了看,心裡卻還謹記著老爹的忠告。
大家便都勸他:“讓你說就說吧,彆想太多,橫豎怪不到你頭上。”
“那……我也覺得應該聲援吧!”海新年第一次在江家發言,神情略顯局促不安。
“理由呢?”
“我是華人……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說的好!”江連橫一拍桌麵,“這事兒根本就沒那麼複雜,什麼大勢所趨,什麼權衡利弊,什麼天理人心,洋鬼子殺華人,咱就算打不過他們,罵他們幾句,還犯得上在心裡掂量掂量麼?”
胡小妍說:“掂量的是利弊得失,你不能意氣用事。”
“是呀!”王正南也說,“哥,那要是公署派咱們查事,你能不管麼?”
“那就查吧,可是查不出來總不能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