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不出來,那不就在衙門麵前丟了臉麵麼,咱們不攬這份差事,彆人也會去搶著應承。”
“我還有臉麵呐?”江連橫伸出一節小拇指,卻說,“市政公署派過來個芝麻粒大小的辦事員,就從我兜裡生搶了三十萬,我還有個屁的臉麵?”
“可是,那也不能……”
王正南轉而看向胡小妍,似乎想讓大嫂說話勸勸大哥。
然而,江連橫卻搶先道:“放心,我還沒莽到跟官府對著乾的地步呢!我就是想不明白,前段時間,家裡櫃上的生意始終堅持收認奉票,夠配合官府穩定金融秩序的主張了吧?結果呢?除了口頭嘉獎,我撈到什麼好處了?不僅沒好處,我還倒賠了三十萬,當狗也沒這麼不體麵吧?”
“彆說氣話!”胡小妍低聲告誡。
“不錯,我說的就是氣話,可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
“沒有張大帥的照應,你還未必能掙到三十萬呢!”
“理是這麼個理,可我也不是吃白飯的吧?”
“行行行,你快彆說了。”
胡小妍深知這些都是大不敬的話,因此連忙想要遮掩過去。
但她同時也很清楚,江家的不滿絕非個例。
第二次直奉戰爭結束以後,張大帥沒有絲毫休養生息的打算,接連擴充兵馬,現已達到三十五萬之眾,幾乎掏空了東三省,尤其是奉天的省庫銀元。
乍看之下,奉天工廠林立,一派繁榮氣象,可仔細琢磨,其中半數以上,都是小東洋的產業,半數中的半數,又是所謂的“華洋合資”,餘下十之八九,又都是軍工廠,跟平民百姓根本搭不上關係。
要知道,直係巔峰占據半壁江山,其核心兵力也就三十餘萬上下。
雖說奉張現在名義上也占據著大半個北國,可那些地方才到手多久?
滿打滿算,不過半年而已,根基實在太淺,以三省之力,供養三十五萬兵馬,早已不堪重負。
奉天商民自然有所不滿,莫說是江連橫受過老張的恩惠,就連許多被老張一手提拔起來的省府大員,最近也是心灰意冷,大失所望。
張大帥也對此早有察覺,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下唯一的指望,就是借口南下,霸占江左這片繁華富貴之地,才能一解奉係財政的燃眉之急。
否則,恐怕還沒來得及問鼎天下,東三省就已先失人心了。
“還是說點正經的吧!”胡小妍吩咐道,“滬上的消息,明天一準見報,大家還得多留心點城裡的輿論,尤其是和勝坊、會芳裡、鬆風竹韻和春秋大戲樓這種娛樂場,更得多多注意。”
江連橫抬眼看向薛應清,隨即附和道:“薛掌櫃,這沒辦法,如果省城鬨起來,你的場子必須得歇業三天,不然人家那邊悼念死者,你這邊開著娛樂場,說不過去。”
“那就歇唄,反正都賠一個多月了,也不差這三天。”薛應清有點破罐子破摔。
江連橫沒有理會,轉頭又說:“國硯,去給我弄兩輛馬車,這段時間,我也不坐那洋汽車了。”
“那工廠裡的消息還打聽麼?”趙國硯問。
“該打聽還得打聽,也好讓我有個心裡準備,南風——”江連橫接著說,“尤其是你,平時沒少跟洋鬼子混,最近彆跟他們來往,注意點影響。”
“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王正南連忙應道。
“那行,就這麼著吧!”江連橫左右看了看,“大家平時都低調點,過兩天肯定要抵製洋貨,身上的洋玩意兒都摘一摘,省得碰見那些腦袋有病的,拿這事兒數落你們,差不多就都散了吧!”
話音剛落,胡小妍突然湊過來,低聲耳語了幾句。
江連橫“哦”了一聲,忙說:“今天是西風的生日,都擱家裡吃吧……”
…………
情況果然不出所料。
轉過天來,滬案便已見諸報端;又過一日,席卷全國;三日之內,震驚中外!
一時間,滬上成了舉世矚目的焦點,各省各地、各界行會相繼聲援、籌款、呼應滬上運動。
隨著槍擊慘案的諸多細節陸續被披露曝光,遠東的工商學界幾乎全部參與其中。
南國風起雲湧,群情激憤;北國素來保守,儘管聲援運動不如廣府、漢口那般熾烈,卻也相繼爆發抗議示威。
更令人感到恥辱的,是在舉國憤然的同時,滬上租界的英國巡捕,仍在肆意屠殺、搜捕群眾——洋鬼子完全沒把華人的怒火放在眼裡,此舉也令抗議風潮極速蔓延開來。
奉天公署早有預判,提前部署了官兵老柴進駐工廠、學校,並在關廂設立哨卡,嚴禁聚眾鬨事。
在這種形勢下,江家的情報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六月三日,奉天英美煙草公司率先叫歇,聲援滬上,拒不做工。
次日,奉天製麻株式會社緊隨其後,南鐵株式會社的幾家附屬工廠也隨之響應。
南北兩市場的商戶頻發罷市,有開明商紳自發捐款,援助滬上勞工。
緊接著,小東洋在奉天開辦的幾所學校,又陸續有學生退學聲明立場。
兩天後,東三省保安司令部下令全城戒嚴,大小關廂嚴加盤查,凡有三人聚眾,即可先捕後審。
然而,在如此重壓的情況下,仍有不少小型抗議頻頻爆發。
這並非省府盤查不利,而是省府自身出了“內奸”。
不錯,就連奉張內部也對此案產生了分歧,有人主張強硬,有人深表同情。
如此以來,便總有機會爆發抗議。
江連橫預料到了滬案必將引起軒然大波,但他確實沒料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難道在此之前,洋鬼子就沒殺過華人勞工麼?
大抵是殺過的。
或者在此之前,洋鬼子就沒鎮壓過抗議示威?
大抵也是鎮過的。
滬案最為慘重不假,但這次掀起反抗狂潮,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為滬案,而是民國十四年以來,接連內戰,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對北洋京師的不滿,已經達到了臨界點。
原來,大清國的覆滅隻是新瓶裝舊酒,那便該是狂飆突進,改換青天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