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順勢一看,來的不是彆人,正是跟他談判過的印刷廠老孟。
“孟先生,多謝支持,家裡都還好吧?”
“呃……都好,多謝江老板的關照!”
老孟有點不自然,心虛似的跟江連橫握了握手,卻不敢正麵對視。
他已經嘗到了為江家效力的甜頭,如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儘管明麵上沒有歸附,但實際卻已經是半個江家的人了。
老孟走後,涼棚裡又來了一位勞工。
此人麵相四十奔五,膚色黝黑,體格壯實,手上有多年的凍瘡,即便是在夏天,也能輕易分辨出來。
他低頭走進涼棚,距離江連橫越來越近,眉心也隨之越來越緊,終於定住,怔怔的,看起來有點恍惚。
“你好——”
江連橫朝他笑了笑,轉頭衝南風問道:“這位是?”
沒想到,王正南也皺了皺眉,徑直問那勞工:“誒,你叫什麼,是哪家工廠的?”
“噢,我叫李群。”那勞工自我介紹道,“是城西製麻廠的。”
“奉天製麻株式會社?”
“對。”
“嘶,你們工廠不是被東洋憲兵強行管製了嗎?”王正南略感訝異。
“那也不能住在工廠吧?”李群苦笑道,“該倒班,還是得倒班,不然也沒人能頂得住。”
“那你這些捐款……”
“哦,小東洋管得太嚴,廠裡不允許募捐,我這些是咱們私底下湊的,總共隻有十來人,錢也不多。”
話音剛落,江連橫便笑著接話道:“錢不在多,勞工也不容易,不管多少錢,能有這份心意就很難得!”
說著,向其伸出右手。
李群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趕忙湊過去握手,目光再次投向江連橫,打量著對方的眉眼。
他的手很沉,布滿老繭,粗糲糲的,像是老朽的枯樹皮。
江連橫並未在意,多數勞工的手都是這樣,隻不過李群的情況更嚴重罷了。
“多謝製麻廠勞工的支持,往後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去聯合西家行問問。”
“好,平時總聽說江老板仁義,今天終於見到本人了。”
“以前沒見過我?”
“沒這麼近過。”
江連橫笑了笑,仍舊沒有在意。
李群則是微微點頭,強裝鎮定,隨即抹身離開。
“回來!”江連橫突然叫住他。
李群應聲回身,霎時間,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江連橫有所察覺,皺起眉頭,指了指身旁的募捐箱,笑著卻道:“朋友,你還沒捐款呢!”
“哦,你看這事兒鬨的……”
李群慌忙走回來,一邊往懷中摸索,一邊自嘲笑道:“我這腦袋,乾啥來的都忘了,實在不好意思!”
江連橫看著他從懷裡掏出布包,放在募捐箱上,攤開,將其中的零碎銅板和幾張毛票順著箱口塞進去。
然而,他仍舊沒有覺察出明顯的異樣,更未因此而生出任何戒心。
不是他粗心大意,而是身為龍頭瓢把子這十幾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外人在他麵前的種種局促不安。
李群的反應絕非個例。
有多少人在江連橫麵前膽戰心驚、手足無措,就連他自己都已經數不過來了。
退一步講,若是所有人在他麵前都能泰然自若,那他這個龍頭瓢把子,當得還有什麼勁呢?
忽然,人群中傳來記者的聲音。
“江先生,江先生,您能跟勞工一起合張影麼,我們的畫報有可能會用到!”
“好啊!”
江連橫回答得很乾脆,隨即順勢留下李群,邀他一起合影留念。
畢竟,他之所以出麵牽頭捐款,為的就是博得聲望,自然不會拒絕記者的任何請求。
兩人隔著募捐箱,各站一旁,在記者的要求下再次握手。
“哢嚓!”
強光閃過,伴隨著一陣清脆的快門聲,兩人留下各自的光影。
不過,眼下的照片印刷技術實在不敢恭維,相片雖然留下了,但到底有沒有機會見報,卻還是未知數。
“好了,好了!”
王正南忽然湊過來,低聲說:“哥,咱得抓緊點時間,還有這麼多人等著呢!”
江連橫點點頭,隨後側身笑著送彆了李群。
“來來來,下一位!”王正南接著低聲介紹道,“哥,這位是奉天英美煙草公司的,是咱們自己人!”
募捐活動一直持續到了下晌。
江連橫很有耐心,即便是路人過來捐款,也都含笑著接待、感謝、送彆。
可以說,他今天算是把“民族企業家”和“愛國慈善家”的姿態都做足了。
募捐現場的眾多看客,也遲遲沒有離開,大家都在低聲議論著江連橫的善行義舉。
此時此刻,誰若是想仔細打聽江家的產業,或是江連橫的發家史,自然也不會招人猜疑,空子反倒還在爭相頌揚呢!
李群捐款以後,並未離開,隻是悄悄退到不遠處,默默注視著募捐涼棚裡的情形。
忽然,有個勞工弟兄湊過來,強忍著激動,顫聲說道:“師哥,怎麼樣,我真覺得那個江老板有點眼熟啊!”
“確實很像,尤其是眉毛,很像當年那小子……”
李群喃喃嘟囔道:“問題是,你能確定麼?”
“江城海姓江,他也姓江,這還不夠確定嗎?”
“姓江的人多了,你也彆把話說死,這都二十幾年了,你自己憑良心說,真還記得那小子長什麼樣麼?”
即便如此,就連李群自己,卻也因心裡的悸動而微微發顫。
他的話,與其說是力求嚴謹,不如說是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再去問問,”李群轉頭衝師弟吩咐道,“今天是打探他家底細的最好時機,就算多問幾句,也不至於讓人懷疑,問他家的長輩,我不相信像他這樣的大財主,沒得過家裡長輩的幫襯。”
“好!”
身旁的師弟應了一聲,轉頭彙入人群之中。
福禍無門皆自取,不是冤家不聚頭。
世事變幻莫測,江河交彙,轉眼之間,時隔已有二十二年。
江連橫對此一無所知,仇家卻也未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