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間的大石頭上,有一隻蒼青色的大狗端正坐著,頭頂站了一隻明黃的鴨子。
“歐嗚歐嗚!”
“嘎嘎嘎!”
在道法的作用下,沒有任何凡人對“我竟然被一隻狗和一隻鴨子指揮”而感到奇怪。在他們眼中,那是兩名知識淵博、能乾勤奮的探礦大師。
阿拉斯減與達達奉命在十萬大山中幫忙,教授凡人開采墨晶礦的方法。它們也喜歡山林的環境,成天玩得不亦樂乎。
當年願力消失,對達達沒有絲毫影響,但阿拉斯減失去了天犬的能力。
可對它來說,這似乎毫無煩惱。因為它還是能和師父、謝蘊昭、達達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吃好吃的——嗯,上班的時候不能。
不能修煉願力,那就繼續修煉靈力。它還是快快樂樂的一隻阿拉斯減。
達達更不用說。它可最喜歡指點彆人了。
“達達,阿拉斯減!”
謝蘊昭落在樹海之巔,笑道“該走了。”
大狗和鴨子抬起頭。
一個展翅,一個抖了抖皮毛。
雲生霧繞,兩隻靈獸轉眼消失。
剩下迷茫的工匠們呆立半晌,最後發出驚呼“大師去哪兒了?!”
……
扶風城。
又是一年一度的瑤台花會。眾商鋪推出了各自的代表隊,成日裡在台上表演,吹拉彈唱、說書演戲,一個比一個心思奇巧。
其中有一個偏僻的表演台,四周觀眾寥寥無幾,頗受冷落。
可台上的人卻表演得興致勃勃。
年輕的公子腰懸明珠寶劍,搖頭晃腦地做出一副誇張神情,“哇呀呀”地衝著對麵的老頭衝過去。
“啊呀呀呀——老賊休得猖狂!”
對麵的老者須發皆白,好似傳說中的老壽星,長長的白眉毛簡直快拖了地。不過他麵色紅潤、中氣十足,還能反手一個大鵬展翅,威風凜凜回道“你這後生好大狗膽!”
兩人就在台上緩緩周旋。
宛如一老一少兩隻鬥雞。
台下隻有一名觀眾看得仔細。她身穿紅衣,嫵媚天成,正認真鼓掌,發自內心地感歎“演得真好!公子真厲害,真君也好厲害!太精彩了!”
旁邊路過的觀眾投來詭異的目光美人是真美,可眼也是真瞎。這麼浮誇無聊的節目,哪裡厲害精彩?
但這三人完全沉溺於表演的樂趣中,怡然自樂得很。
遠遠地,從人海中走來一名負劍女子。她形容冷豔、細眉微蹙,步伐極快,遊魚般經過人群。
她不時自言自語
“劍陣已經完全能自動運轉,捕獵海魚不成問題,可若要實現海底珍珠的大規模開采……有傷天和,不好,不若先發展珍珠養殖……”
她旁邊跟著一名青年。他容貌俊秀,還帶著幾分天然的無辜之感,讓人感覺很好說話。但周圍見了他的人大多會朝他微微一禮,足見他在扶風城中頗受尊敬。
還有人上來套近乎“顧先生,您上次說新製成的器具可以將織錦的產量提高三成?這是真的嗎?”
顧思齊笑了笑“我會安排人在三天後統一說明。”
那人一愣“安排彆人?可您不是一向親自……”
何燕微停下腳步,乾脆道“我們要走了。”
“啊?”那人瞠目,還很驚慌,“您二位都是扶風城至關重要的大人,這這……”
“——燕微,思齊!咦,哥哥和真君也在?”
雲端降落仙人笑語。
何燕微恍然“時間已經到了麼。”
顧思齊點點頭“走吧。”
戲台上的一老一少也停了對峙,台下的絕色女子遺憾道“看不完了。”
他們都仰起頭,見到那一雙道侶立於雲端,身邊跟著一隻大狗和一隻鴨子。
“妹妹!”
“公子的妹妹和妹夫來了呢。”
“阿昭和枕流來了啊。”
“阿昭,許久不見。”
“謝師姐,衛師兄。”
海風忽然加強,吹得城中眾人紛紛閉眼。當他們再度睜眼,隻見陽光依舊,隻唯獨少了幾個人。
“……啊呀!大師不見了!!”
……
平京。
叮叮當當。
叮叮當當。
鑿木琢石之聲不絕於耳。
本來已經十分巨大的平京城,近來又要大興土木。據說規劃的新城一直要延伸到三麵環山的腳下,將北邊蜿蜒流過的沉璧江也一並跨過,納於新城之內。
郊外某座香火旺盛的小廟,也免不了受到這種聲音的打擾。
香樟樹木撐開樹冠,在烈日下投出一片清涼。樹下擺了一個算卦攤,攤邊擺了一個躺椅,椅子上躺了一個用書遮著臉睡大覺的人。
另一名青衣少女坐在攤位後,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
“好吵哦。”她抱怨說,“這麼吵,都沒人來算命了。”
躺椅上的人動了動。從書本下頭傳出含糊的一句“沒事,反正算不算命都養得起你。”
少女托著下巴,憂傷地說“這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嗎?這是沒有人找我算命的自尊問題。”
椅子上的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那就……沒有什麼辦法了。”
“荀——師——兄!”少女拍桌,“你想想辦法,不要成天這麼懶洋洋!”
青年稍稍把書拉下一點,露出一雙眼皮半耷拉的懶散眼眸。他望著少女,無奈道“我一直都這麼懶洋洋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我不管,你起來乾活!”
青年用一種死魚般的目光望著上頭的香樟樹冠。
“那你先告訴我……這麼多年下來,我到底有沒有讓你喜歡上我?”他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吐露心聲,還有點耍無賴,“如果你說喜歡,我就起來。”
“喜歡。”
荀自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好半天,他猛地彈坐起來。
“你……小川,你不能為了讓我做事就騙我。”
佘小川瞪他“什麼騙?你好傻。如果不喜歡你,誰會跟你單獨出門?”
荀自在傻了好半天,最後夢遊似地傻笑起來。
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捷動作爬起來,一下抓起攤位上的搖鈴,開始大聲吆喝“神機妙算,不準包退,天下難逢的算命機會來了!”
……這樣真的有用嗎?佘小川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結果居然真的有用。
不遠處的台階上,一名凝望了小廟很久的青年走了過來。
他穿得很好,眼睛明亮,就是顯得有些風塵仆仆,好像是才從外地來的。
佘小川很期待地問“你要算卦嗎?”
青年遲疑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那個……算一卦,然後打聽些事行麼?”
佘小川立即失去了興趣“唉,你是想打聽事情啊。你問吧,不算卦也告訴你。”
青年更不好意思了,拱手對他們一禮。
“請問二位,這裡可是冰嬋廟?”
“冰嬋廟?”佘小川想了想,“也算是。這裡是平京第一座冰嬋廟,以前放了很多趙大人生前的物品。三十年前,皇帝下令在城南興建了一座新的冰嬋廟,東西都拿了過去,匾額也摘下掛在了那一邊。這裡的話,就是留給人燒燒香,祈願自家孩子也能蟾宮折桂。”
她說得很詳細。
那外地來的青年則聽得很認真。
“原來如此,多謝道長告知。”他又行了一禮,“再請教道長,這附近可有香火售賣?”
“原本是有的,不過老板今天有事,托我們來做。”佘小川從桌子底下搬出一捆香,“十文錢一柱。”
青年要了三柱。
荀自在一直打量著他,這會兒忽然開口“你家中與趙大人有舊?”
青年一怔,訝然道“這……道長如何知道?”
“算出來的。”荀自在忍著沒打嗬欠,“你不會是交州衛家的後人吧?”
青年更吃驚“我的確來自交州白城衛家。”
佘小川不免好奇起來“趙大人百年前在平京為相,你們在交州,怎麼會有交集?”
青年遲疑片刻,笑歎一聲。他容貌俊朗陽光,生得天生和善、容易讓人親近。若是有百年前故人在此,也許會覺得他長得很像某個生活在平京城中最後又永遠離開這座城市的人。
“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隻是曾祖留下一份手劄,其中記載,他老人家甚是仰慕趙大人,敬她能以女子之身,而成為一國之相。”他說,“我雖然不曾見過曾祖,卻也很敬佩趙大人。此來平京趕考,我想替曾祖也上一炷香。”
兩位道長點了點頭,收了錢、給了香。
青年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事他在家中翻閱手劄時,曾讀到過,說平京城外有“小神仙”擺攤算卦,算得極準。傳聞那是一名懶散的青年帶著一名青衣少女,隻在郊外,從不進城。
這……
他不由回頭,卻愕然地發現,剛剛還在香樟樹下的算卦攤已經消失不見,那兩人也不見了蹤影。
唯有春風經過,留下一段莫名悵然。
……
寧州,劍宗。
海邊停泊著一艘黑色的大船。
大船的造型十分古怪,呈現銀黑二色,又裝飾了許許多多不知道有什麼用的劍形裝飾物。
此時,大船已經準備完畢,隨時可以起航。
陽光落在船上,被折射為無數炫目的冷光。
一眾黑衣劍修立在船邊,望著這艘大船,一個個都像快要熱淚盈眶。
“真是太漂亮了!”
“這就是我畢生夢想中的飛船!”
“要是能坐著這艘船離開,我就算被雷劈也值得!”
“滾,烏鴉嘴!你自己被雷劈去!”
一眾師兄弟齊齊開始毆打這名不靠譜的弟子。
唯二的女修站在一邊。
她們默默仰望。
“師姐,我覺得劍宗的船……好醜啊……”
柳清靈一臉恍惚,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筆。
蔣青蘿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裡的鞭子。
“我覺得你說得對。”她緩緩道,“不然我去打碎這艘愚蠢的飛船,強迫這群劍修坐我們北鬥的船吧。”
這句話她並未傳音,於是立即惹來了一眾劍修的怒目而視。
剛剛還在毆打同門的劍修們,此刻同仇敵愾、聲嘶力竭。
“你怎麼可以說我們的船不好看!”
“我們劍修的船天下無敵!”
“我們劍宗的劍修天下第一!”
一旁傳來“嗬”一聲冷笑。
“說得對,你們劍宗祖傳的‘找不到道侶’的能力也是天下第一。”
一眾劍修那強壯的身軀陡然一顫。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麵上接連露出了悲憤的神情。
“誰在說話?”
“石無患,果然是你!”
“你這個花心的北鬥修士!”
“浪蕩無恥,我們不屑承認你是個男人!”
他們紛紛聲討那名低頭按玉簡的青年,比剛才更加聲嘶力竭。
等他們嚷嚷完了,石無患才悠悠抬頭,又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俊俏多情,這般一笑更是要閃瞎一眾劍修的狗眼。
他揚起手中玉簡“我在給道侶發消息,你們可以嗎?”
劍修……!!!
“卑鄙!”
“無恥!”
“下流!”
望著這一幕,柳清靈幽幽地歎氣“我當初竟然幻想能在這裡找到靈感,我真是太傻了。”
蔣青蘿安慰她“沒關係,你一直這麼傻。”
“……”
一團雲霧飄來。
“——石無患!柳清靈,蔣師姐!”
柳清靈大大鬆了口氣“可算來了!師姐快走,再待下去我眼睛都要痛死了!”
石無患放下玉簡,仰首便看見那人飄飄然立在雲端。
她和百年前一般無二,依舊是能讓人一眼望見的清新麗色。
也仍舊站在那個人身邊,好似永遠不會分離。
他一笑,忽地大大伸個懶腰。
“還是去找我的森林更開心啊。好,外麵新的森林,我來了!”
……
東海鎮。
海邊有小孩兒老老實實坐著,伸著腿,臉蛋紅紅地讓年輕漂亮的方大夫給自己清理傷口。
方大夫一邊教訓他淘氣,一邊動作輕柔地給他包紮。
小孩兒心想方大夫真好,誰有資格娶方大夫呢?方大夫不僅人好看、醫術好、人品好,家裡還是醫學世家,條件也很好。
他的目光凝聚到了一旁的青年身上。
青年皮膚微黑,卻是被海風日曬出來的健康膚色。他長得還不錯,捕魚的技術很好,也會讀書寫字。
小孩兒清清嗓子“柯老師。”
“什麼事?”柯十二聲音涼涼,“背著我偷偷去叉魚,想求饒幾句逃過懲罰?”
小孩兒……
糟,忘了還有懲罰。
唉,柯老師什麼都好,就是太嚴苛,看人一眼就叫人瑟瑟發抖。
方大夫還是找個溫柔的人在一起吧。
小孩兒默默地將自家捕魚老師排除了候選人行列。
一無所知的柯十二則滿意地點點頭,認為小孩兒是知錯了,正在低頭懺悔。
“等你傷好之後,再好好練習。”他囑咐道,“不要忘記我教你的技巧,也記著叫人看著你再下海。”
小孩兒乖乖點頭。
方大夫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你不來看著他?”
柯十二笑道“我要走了。”
“走……?”
“——柯師兄!”
海浪拍打海岸,海鷗盤旋鳴叫。
海灘上的方大夫和小孩兒瞪大了眼,看著人影不再的海灘。
“老師、老師難道被浪卷走了!”
方大夫一把抓住緊張得快哭了的小孩兒。
她回憶起家中傳下的記錄,喃喃道“也許……是我們遇到了仙人。”
……
辰極島。
一座十二桅的巨型樓船停在碧波海上。
北鬥仙宗的九座山峰,正被人一一收起。
當他們離開之後,碧波海迷霧將散,這裡將成為一處普通的島嶼……或許要更山清水秀一些。
謝蘊昭等一行人浩浩蕩蕩回了島。
她拉著衛枕流,直奔天樞主峰。阿拉斯減和達達也在奔馳,達達還變成了鳳凰,炫耀似地抖出了霞光。
近年新進的小弟子看見了,紛紛發出驚羨的聲音,更讓小鳳凰得意起來。
“師父!”謝蘊昭說。
天樞峰上九分堂裡,走出一個麵色恍惚的年輕道人。
他披著霧灰色道袍,腰上懸著北鬥掌門的信物,一張俊臉幾乎要惆悵至落淚。
“太難了,阿昭,當掌門太難了……”他恍惚說道,“我當年為什麼就被掌門師兄忽悠,接下了這個攤子?”
“以前彆人當掌門,偶爾出出麵就好。我當這一百年的掌門,真是操碎了心,什麼都要管……”
九分堂中又走出兩個人影。
一個是一米五的洞明峰主。她手裡捧著一粒丹藥,正勸他“馮師兄,吃了這粒回能丹,你就不會這樣疲憊了。”
馮延康差點落淚“師妹,我是心累,是心累啊!!”
燕芳菲冷冷道“打起精神,像個掌門的樣子!”
馮延康qaq
還有一個卻是執風。他的修為最近突破到了歸真境,也正式接任了隱元峰主一職。
他手裡捧著一堆玉簡,井井有條地彙報“掌門,開船在即,您還有這件事和這件事和這件事需要……”
馮延康沉默聽完。
突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叫道“我不乾了,我不當掌門了!!叫王伯章滾回來啊啊啊啊啊!!!”
大狗和鴨子被他叫得震住了,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謝蘊昭笑得不行,隻能扶著衛枕流的肩,說“師父真是被王師叔坑死了。說起來……王師叔去哪兒了?”
衛枕流輕輕給她揉肚子。
“誰知道?”他也笑了,又望向那一座小小的山峰,也就是微夢洞府所在的地方。
“也許……”
五穀豐饒、蔬果處處的微夢洞府中。
池塘中有許多荷葉,荷葉下有許多遊魚。
一名散著長發、披著鶴氅的道人,正拿著釣竿,坐在池塘邊釣魚。
他青色的眼眸映著水波,泛出愉快的漣漪。
“啊——啊嚏!”
突然的噴嚏趕跑了即將上鉤的魚。
王伯章揉揉鼻子,自言自語“師弟又罵我了。不過沒關係。”
他再一次拋下魚鉤。
“他罵由他罵,我自來釣魚~”
哼著小曲的掌門,變得更加愉快了。
風從他身邊經過。
也從天樞主峰經過。
帶著靈氣的風拂過北鬥九峰、拂過後山、拂過花鳥林木。它吹動碧波海的波濤,吹動雲氣繚繞,又漸漸上升,化為長風,托舉著那艘巨大的樓船。
陽光從明到暗,又從暗到明。
當最後一名修士踏上甲板,樓船鼓起風帆……
謝蘊昭站在船頭。
她往下看,看見無數凡人穿梭世間忙忙碌碌;往上看,看見雲氣由濃而淡,而陽光卻愈發燦爛。
——起航!
然後陽光也終於消去,無數星子出現。
廣袤的宇宙呈現在他們麵前。
新的世界、新的旅途即將展開。
“枕流。”
“阿昭。”
他們握住彼此的手,一同麵向全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