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睜開眼,
身躺一束月輝中。
四麵漆黑,
唯一光源是頭頂約莫十米處一個圓形洞口,
宛若一扇小天窗。
一束灰蒙蒙的月光從中獨獨落下,映得‘月下人’已四肢冰涼,也不知是睡了多久。
月光冷清,似是淩晨,夜涼如水。
歐陽戎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有些光怪陸離的東西,其中還有一種似乎很溫暖很重要的事物。
可睜開眼後,這“夢境”漸行漸遠,這個很溫暖很重要的事物也漸行漸遠,背影模糊。
伸出手也抓不住。
他一時間如何也想不起來它的真麵目。
越想反而越是眼神迷糊。
在淩晨月光中獨自發呆沐浴了一會兒,歐陽戎起皮的嘴唇蠕動了下:
“這是哪?怎麼……這麼眼熟。”
剛醒時的思緒,漫散如‘哐當’一聲落地的瓷碗,稀碎。
空氣裡隱隱彌漫一股類似檀香的醇味,他的第一反應,是想起小時候偶然闖進探險的一座深山舊寺。
青瓦、紅牆、銅鐘、鼓樓等意象畫麵一股腦湧現眼前。
這些也不知是前世的記憶,還是這一世的記憶了。
自從當初在淨土地宮蘇醒以來,他與這個宛如平行世界的自己,兩世記憶開始融彙重合,這一世記憶的更多細節逐漸複原,難舍難分……
一動不動保持仰躺姿態,歐陽戎臉龐上,久睡醒來後的懵懂神色,逐漸褪去。
可伴隨著嗅覺的恢複,其它感官也不打招呼的返回。
“嘶,好酸,好疼。”
蓮花石座上,歐陽戎遽然坐起身,兩手揉腰。
他腰肩四肢除了冰涼外,還一陣一陣地傳來酸疼感。
特彆是腰眼子。
就像被一百個大漢輪流搖晃,搖散架了一樣。
這是遭了什麼罪?
歐陽戎嘴裡“嘶嘶”吸氣,努力扶腰站起。
他左右四望,打量了一圈環境。
不由得臉色怔然。
井口,月光,蓮花台座,壁畫……
是淨土地宮。
可歐陽戎依稀記得,閉目失去意識前,他不是耗光了所有丹田靈氣、功德紫霧,以胸膛間那一口“不平氣”,斬殺了丘神機,救出了小師妹她們嗎?
怎麼眼下醒來,身處這裡,而不是在床榻上?小師妹她們呢?
“大聖人醒啦?”
後方傳來一道惹人討厭的尖老嗓音。
歐陽戎轉頭看去,身後的黑暗中,隱隱坐有三道黑影。
是無比熟悉的三人。
鶴氅裘老道士倚牆斜靠,撮箕般張開兩腿坐在地上,
笑吟吟問:“話說,大聖人您怎麼又躲回淨土了,外麵那座地獄,待不下去了?愚民難救?大聖人也得放鬆一下?”
“不能出去!”被敏感字眼激活,有枯槁僧人赫然起身,搶答道,他渾身顫栗,一手指地,一手指天:
“施主,此地是蓮花淨土,上麵乃無間地獄!”
“……”歐陽戎。
他默默移開目光,看見一臉憐憫勸人的“不知大師”秀真身旁,正坐有一個纖瘦女孩,抱膝埋臉,一言不發。
是那位斷指的清秀啞女。
隻不過此刻,啞女並沒有像以前初見時那樣,從膝蓋與細臂之間的空隙閃過一雙秋水澗溪般的眼眸偷看他。
她埋臉不動,仿佛睡著。
又自帶靜氣,在昏暗地宮內宛若小透明一樣,極其容易被忽視。
秀真麵露不忍,再度提醒:
“阿彌陀佛,施主,您若是出去,立馬會被惡物吃掉!”
鶴氅裘老道噙笑轉頭,瞧向歐陽戎的反應。
歐陽戎與一臉憐憫的枯槁僧人對視了會兒。
他點了點頭。
背對井口與蓮花台座,行至鶴氅裘老道、枯槁僧人還有清秀啞女的身前,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氣。
地宮四人,再次重聚。
這一幕似曾相似。
歐陽戎頷首認同:“不知大師說的對,外麵確實是一座無間地獄無疑,不過……”
話語停住。
秀真臉色困惑,旁邊的鶴氅裘老道卻是來了興致,換了個坐姿:
“不過什麼?”
歐陽戎不答,低頭瞧了眼身上的乾淨儒衫,又抬手摸了摸額頭。
此前當眾細數“良翰三罪”時割成的細碎短發,變長了不少,被心細如發之人打理的乾淨柔順,也不知沉睡了多久,但日子肯定不短。
歐陽戎的視線若無其事般,掃了一圈同樣乾淨整潔的地宮。
此前鼎劍出世那天,他在此座幽閉地宮以真名召喚出“匠作”,反殺柳子麟與青衣家奴們,散落的那一地血腥的碎肢殘骸,眼下全都不見蹤影。
也不知是被寺僧們處理,還是被小師妹、燕六郎他們清理。
這麼看來,衛氏尚不知道衛少玄已暴斃身亡,或者說還沒懷疑並找上門來。
而當初被柳子麟一拳打暈的秀真,也和沒事人一樣,下巴似乎還胖了一圈,看來最近夥食不錯。
至於地宮四麵的壁畫……低頭整理衣物的歐陽戎,默默收回了餘光。
沒有月光長劍激活蓮座下方的“歸去來兮”奇異石刻,四麵壁畫尚未修複的破損處,絲毫看不出《歸去來兮辭》的影子。
應該並沒有被發現。
也不知當年衷馬大師是用何物刻出那些月光文字的……從隨瘋帝手裡盜走的那一口鼎劍?
歐陽戎側臉出神間,鶴氅裘老道不滿道:
“大聖人,能不能彆說話說半截?”
歐陽戎依舊未答,轉臉問:
“你……你們怎麼在這兒?”他看了一眼對麵安靜抱膝的清秀啞女。
歐陽戎隱約察覺地宮內的氣氛有些奇怪,人也是。
鶴氅裘老道反問:“我們為何在這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何在這兒?”
歐陽戎聚眉點頭,呢喃:“是啊,我為何在這兒……”
他轉頭望向地宮中央的蓮花台座,還有頭頂處斜斜漏下一束月光的井口。
歐陽戎保持仰頭姿勢,手掌默默揉了揉酸痛的肩腰,以微不可察的聲音喃喃:
“夜宿東林寺……又是善導大師出手嗎……可我怎麼又與上回一樣,病好後夢遊亂跑……難道這兒是有什麼東西在吸引我嗎……”
他不免想起了昏迷時做的那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似乎有很重要很溫暖的東西,可眼下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何物。
眸底閃過一絲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