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士們越不受天氣影響、保暖措施越到位,攻打高闕的成功率便會越高,程不識也同樣能想到這一點。
但程不識不會如此快速地反應過來,並當麵發問,而是會回去仔細思考,然後提筆一二三四羅列個表格出來;
然後再呈給劉榮:陛下,此番出征,有這一二三四等問題需要解決。
而且,讓劉榮稍感眼前一亮的是:郅都畢竟不是純粹的‘武人’,畢竟在朝中混過相當一段時間。
同是提問,郅都問出口的說辭,卻透著滿滿的中央朝堂處世智慧。
——博望城的守軍將士,有沒有因為禦寒衣物不夠暖,而被凍死凍傷者?
郅都沒說,少府能不能承擔起博望城的禦寒衣物補給、能不能送去足夠的禦寒衣物;
也沒說博望城的將士們,有沒有得到足值足量的禦寒衣物。
郅都更沒說:博望城的將士們,因漢家朝堂中央的任何工作失誤,而被凍死、凍殘。
而是聽著有點怪,實則精妙至極的:禦寒衣物不夠暖。
禦寒衣物不夠暖,能是什麼原因?
還不就是少府內帑送去的棉絮不夠多、不夠好,將士們身上的棉衣不夠厚??
但隻要不把這話明著說出來,那‘禦寒衣物不夠暖’,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會不會是天寒地凍的客觀條件下,導致禦寒衣物無力抵抗嚴寒呐?
會不會是將士們,並沒有把下發的棉絮塞進衣物、被褥中,而是拿去賣了換錢,才導致衣物單薄,不能禦寒呐?
總之,隻要願意說,郅都能為‘禦寒衣物不夠暖’這七個字,找出百八十萬中‘合理’的解釋。
至於事實如何——是不是少府內帑真的有些捉襟見肘,負擔不起這麼多禦寒衣物,以及需要填充在衣服裡的棉絮?
為了中央朝堂的形象,郅都自然是本著能不認就不認——隻能以後偷偷把工作做好,卻絕不能承認先前工作沒做好的原則。
即便是認了,製度也有無數種方式,為少府內帑在內的整個朝堂中央開脫。
什麼,路途遙遠啊~
沿途艱險啊~
人手不足,物資緊缺啊~
等等。
總之,法家出身的官員,天生就最擅長為帝王甩鍋。
隻是在他們看來,這並不是不負責任的體現,而恰恰是為了朝堂的威儀、形象,而必須做的維護工作。
再有,便是郅都這一問,並沒有直接問:高闕之戰,戰士們能不能得到足夠的禦寒衣物,禦寒方麵能不能得到保障。
而是旁敲側擊的問:博望城的將士們,有沒有人因為禦寒衣物的問題,而凍死凍傷?
這樣一來,郅都首先能了解到更為直觀地狀況:在高闕以南不過百十裡的博望城,將士們能不能抗住天寒地凍。
如果能——如果將士們能抗住博望城的寒冷,那高闕自然也沒問題。
即便扛不住,即便過去這大半年,博望城有將士因禦寒衣物的問題而凍死、凍殘,這個問題也不至於直接傷及劉榮的顏麵。
感受到郅都的謹慎,劉榮心中也不由一陣默然。
——曾經,長安城風頭無兩的天子心腹,蒼鷹郅都,旁人口中的‘孤臣’,卻遠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麼輕鬆。
那段在長安的日子——尤其是先帝即位後的那段時日,郅都每一天,都可謂是在鋼絲上跳舞。
說出口的每句話、每個字,郅都都不敢有半點怠慢。
而這樣一個人到了戰場上,其在朝堂中央做孤臣,所培養出來的謹慎、細致,便會體現為更周全的戰鬥預案,以及更細致入微的風險規避……
“禦寒衣物,及被褥、酒肉,將軍不必憂慮。”
“——這,都是少府內帑的事,也就是朕需要操心的事。”
“將軍隻需要知道:朕,非桀紂。”
“朕不會讓自己的子民、我漢家的將士、關中的良家子,穿著單衣去高闕送死。”
對於郅都熟稔的中央朝堂處世智慧,劉榮自然是欣賞的。
但本心上,劉榮還是更喜歡直來直去,言簡意賅的交流溝通方式。
尤其是和將軍們,劉榮更不希望君臣雙方的交流,也變成朝堂上那般,拐彎抹角,一件事能拐出八百句話的磨蹭樣。
感受到劉榮的這一用意,郅都也不在墨跡——當即便一點頭,又再度低下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身前的沙盤之上。
攻打高闕的難點,對於任何一位成熟的將領,都可謂一目了然。
不多時,郅都便已得出結論,旋即便抬頭對劉榮拱起手。
“這一戰,我漢家會傷亡頗巨。”
“——且很可能上不封頂。”
“若一切順遂,或是數千人戰歿,萬人左右的傷亡。”
“稍有不順,便會是動輒數萬人的傷亡,且即便如此傷亡,也未必能穩穩拿下高闕。”
郅都直入正題,劉榮也麵色凝重的微點下頭。
慈不掌兵的道理,劉榮不至於不懂。
尤其是這種攻堅戰,除非有飛機大炮助陣,幾乎就隻能拿人命去堆、隻能貼臉白刃戰拚命鬥狠。
對此,劉榮自然是早有心理準備。
隻是道理雖是這麼個道理,但嘴上,劉榮也還是不忘提一嘴:“必要的傷亡,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但都是我漢家的忠臣義士啊~”
“隻要能降低傷亡——哪怕少死一人、少傷一人,都是好的。”
“有什麼需要的,將軍但可直言無妨。”
“禦寒衣物,糧草輜重,武器軍械,隻要有助於攻打高闕,朕,無所不允。”
要想馬兒跑,那就得給馬兒吃草。
要想讓馬兒風馳電掣,就更是得給馬兒吃糖、吃雞蛋,甚至是更昂貴的營養攝入。
一樣的道理:要想拿下高闕,就得舍得付出代價。
傷亡隻是一方麵,後勤方麵的保障、投入,才是這一戰的重中之重。
知道劉榮不是再客套,郅都也不客氣,當即就羅列出此戰,除了默認會得到供應的後勤輜重外,需要額外增加的輜重。
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在河套馬邑戰役,起到關鍵作用的那兩部遂營。
此戰,雖然是在臘月凜冬,大河冰封的時間點,並不需要遂營搭設浮橋,但在郅都看來,遂營在這一戰,也同樣有發揮作用的舞台。
再有,便是幾件稍有些出乎劉榮預料,卻也並非不能給的特殊武器。
——有可移動底座的床弩!
——可拆卸式箭樓、投石器!
等等。
郅都獅子大開口,劉榮,也基本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