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一個部族要想強大,就隻能通過不斷的戰爭,來吞並、征服周邊部族,來最終合並出一個強大的大部族。
甚至即便是在強大起來之後,無論是想要更加強大,還是保留目前的強大實力和地位,也依舊需要不斷的征戰,不斷的搶掠。
反觀漢人,卻能在統一中原,甚至是統一中原某一部分之後,通過所謂的‘休養生息’而迅速強大起來。
什麼叫休養生息?
對於遊牧文明來說,就是什麼都不做!
在遊牧民族看來,漢人通過休養生息強大自身,就等同於什麼都不做,便無緣無故強大了起來。
但作為匈奴單於庭數一數二的頂級貴族,呼延當屠卻明白:這,便是中原農耕文明,麵對草原遊牧文明時,所具備的天然優勢。
——遊牧文明想要強大自身,隻能通過搶奪彆人的牛羊牧畜,乃至馬匹、人口。
至於牧畜群自然增長,不過是錦上添花,卻絕不能作為部族強大的主要手段。
而漢人卻不同。
他們隻需要勤勤懇懇的種地,便能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裡,種出足夠家人吃一整年的食物。
甚至在此基礎上,他們還能貢獻出一部分,交由國家,來作為軍隊維持的費用。
這種天然的文明製度優勢,讓呼延當屠愈發感到悲哀,以及心煩意亂。
“如果一切都這樣發展下去,恐怕終會有一天,漢人,會強大到讓我遊牧之民無法直視的地步。”
“就像百十年前,讓遊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馬,見其旗幟便望風而逃的秦人······”
如是想著,呼延當屠緩緩抬起手,需握成拳,在牆頭輕輕砸下。
——這高闕,便是那些名為‘秦人’的漢人分支所建造。
而草原遊牧之民,恐怕再過一百年,都建造不出這樣的雄偉關隘。
“右大將,難道是在擔心博望城內的漢人嗎?”
思慮間,身後傳來一聲略帶稚氣的低語,熱得呼延當屠循聲回過身。
見是不知道和自己是怎樣的親緣關係,隻大約是侄子的呼延屠各,呼延當屠便緩緩搖了搖頭,再度妄想關牆外的冰麵——或者說是無邊濃霧。
“阿各去過漢地。”
“對於漢人的陰險狡詐,阿各是很清楚的。”
“——如此寒冷的天氣,連我大匈奴的勇士們,都隻能躲在氈帳裡瑟瑟發抖,漢人的老弱兵卒們,自然不可能走得出博望城。”
“但漢人,很喜歡在這種情況下,動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我們越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漢人便越會去做。”
“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們毫無準備,可以讓漢人,取得可笑的優勢。”
嘴上說著,呼延當屠的目光仍死死鎖定在關牆外。
——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呼延當屠總是一針莫名的不安。
真要說這天氣——每年冬天,高闕都多半是這樣的天氣。
大河冰封前後會有將近兩個月,其中大霧滿天的日子,也幾乎是每隔三五日便會有一次。
隻是過去,呼延當屠從未有過如此不安。
就像是一隻脫離狼群的獨狼,行走在自己從小棲息著的叢林間,明明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但就是感覺到了一股本能的危險。
在草原上,沒人會將這種對危險的本能預判,當作怯懦、小題大做。
很多時候,就是這沒有來的危險預知,讓遊牧之民躲過一場場為難,並得以延續······
“阿各。”
“我近幾日,總是睡不踏實。”
呼延當屠話音落下,卻聞身旁,想起侄子屠各的輕笑聲。
“右大將,難道覺得我是因為閒的沒事,又或是氈帳太熱,才到這裡來吹寒風的嗎?”
至此一語,便惹得呼延當屠心中警鈴大作!
如果隻有一個人感知到了危險,那或許還是意外。
但同一個地方,有不止一個人感知到了危險,那幾乎必然是真的有危險!
這是遊牧民族千百年來,用一個個血淋淋的教訓,最終總結出來,並刻入靈魂深處的本能。
“阿各親自去,看一看勇士們,是否有染病的。”
“——尤其是那些身上有不正常的顏色,或流膿的,一定要仔細看看!”
“去年冬天,草原剛遭了白災。”
“按照過去的慣例,今年,便會是瘟災······”
許是高闕的高牆後壁,以及漢室軍隊數十年如一日的‘怯戰不出’。
最終,呼延當屠還是將心中的不祥預感,從高闕外落回了高闕內。
隻是在屠各離開後,呼延當屠又幾乎完全遵循著本能,向南池的右賢王部派出了一支輕騎。
——請求支援!
——高闕,可能會爆發瘟災!
呼延當屠此時當然不知道:這,是自己在未來這十數日當中,做出的唯一一個正確決定。
同一時間,被呼延當屠本能丟在腦後的冰麵上,一道道身披白布的身影,卻已是在靠近高闕這一側的河岸上聚集······